第四章 山岳崩催（二）(2/2)
陆乾无奈，只得躬身告退。出了大门，李佚赫然就在眼前。他顾不上惊讶，见礼后说道：“贤弟，太祖父唤你。”
李佚不见惊讶，还了一礼，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缓步迈了进去。来的时候他组织了很多话，当他见到陆晔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的陆晔闭目躺在床榻上，浑身干瘦，面色蜡黄，须发也没有几根。
床上的陆晔闭着眼睛，嘴巴稍动，发出虚弱的声音：“你来了？”
“老太师，对不起。”李佚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他知道如果不是他透漏了消息给陆晔，让陆晔一时哀愤，也不至于此。
“不……老夫得谢谢你。”
“太师折煞小子了。”
“那如果老夫不只要谢谢你，还要求你呢？”陆晔侧过头，睁开昏黄的老眼看着李佚，一句话打在了他的心上。
“老太师何出此言？”
“你肯放过陆乾说明你还顾念着过去的情分，那时候你还很小，老夫就料定你不是寻常人。那时候你就深沉冷静，表面谦逊讷钝，实际上满腹锦绣。果然你走到了这一步。潘家的事我不怨你，是他们咎由自取。”陆晔最后一句话再次打在了李佚的心上，可他还没说完，继续说道：“我明白，你要帮你父亲报仇，我也是你的目标。可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世上是万事不由人，我也由不得我，你也会这样。”
“你想帮你父亲报仇，有没有问过你父亲呢，他需不需要你报仇？他不需要，他比谁都明白，他是顺水推舟……”
“佚明白，家父新近给佚表字子安。”
“无怨之安（注：《孟子》语“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唉……你父亲和我们注定是敌人，我也注定是你们的敌人。这由不得你们，也由不得我们。可是有一点，国事最重，我陆晔仕国朝多年，三出于台省。早些年或确有私心短见，可这么多年下来，却自忖从未有负君上！有负社稷！”陆晔说完长长一段话，气息变得通畅起来，面色也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红润。“我知道，如今吴中诸多高门表面敬我，暗地里却骂我引狼入室，招来北地‘寒伧浊流’。我却不悔……”
“小子知道。”
“那你还要斗么？”陆晔满怀期待地看着李佚。
“要！”李佚不去看陆晔的面色，坚定地说道。
陆晔不再说话，良久，他说道：“扶我坐起来。”李佚听从他的吩咐，扶着他没多少分量的身体靠在榻上。
“能告诉老夫为什么吗？”
“父族见辱，家门不振，自然要掀翻压在身上的石头。”
“你怎么就不明白，南北能有如今局面有多么不易……”
陆晔对李佚的反应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说道：“好，临去了，什么都看开了，儿孙自有其福，老夫也不去管了。”说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向李佚，说道：
“你！你是想！后生，这条路可不好走啊。你知道为什么你父，老夫的朝服都是大红朱罗么？”说完他看向李佚，露出顽童一般的笑容，似乎是为了表现明白了李佚，“因为这样啊，染了血也看不出。”然后嘴角的笑渐渐淡去，如同他的目光一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权倾朝野，哪怕你智慧如海，终究有临了的一日，谁也不例外。就像这位历仕数朝，还亲手葬送一个朝代的老人，他能看清所有事，甚至预知自己的日子，但终究无法避免。他苦心经营一生，为的东西很多，可是最终，他也只能放弃这些。他一定还有遗憾，还有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似乎回到了永昌元年，当然，也是政康元年。那一天傍晚，晋元帝司马睿就在他的面前饮下鸩酒。也是他，一手炮制了杀司马绍，立司马衍的诏书。还是他，带兵逼进太子宫，看着司马绍饮剑自尽。这一刻，司马睿、司马绍、司马衍似乎来到了他的榻前，陆晔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他心里有些害怕，可是好像有无数的人在他后面把他往前推，他只能拔剑，把那三个幻影全部劈散。最终无力地松开手，听着剑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纪君……你独留老夫受谤……至今……”
陆晔死了。
看着这位长者的生命消逝，李佚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就个人情感来说，他是受过其恩惠的，对其一直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他又一直觉得这个老者久居高位，身为江东士人领袖，却疲软无力，能力也不见得强。可是今天，他却看到了一个历经两个时代，起落数次的人杰。家国天下，顾得住家，便可以称士；心怀国家，就可以称义士；但只有能着眼于天下，才可以称国士。如今，一位国士去了。
他跪坐在榻前一动不动，半晌才抬起眼睛看着陆晔合上的眼睛，然后用最大的声音喊出：“太师中书令一品吴国陆公——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