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第 315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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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的怨气尚且未平,满脸阴鸷地盯着现场的东门街坊,若有人露出义愤填膺之色,他就招招手,让属下去把人揪出来,问道:“你如此不满本官的处置,想必与他们是同犯。”

    所有人都:“????”

    顾苹襄指了指那边跪了一排的地痞流氓:“既然同犯,便去同罪。”

    被他点名抓了两个人出来,人群里大多数都低下了头,再没有人敢出头抗争。

    顾苹襄阴着脸将这群人来来回回看了两圈,说:“听说你们要去捣了仙姑石?正好,本官此行的目的也是捣了仙姑石。你们若是想要亲眼见证,不妨随本官一行。”

    顾苹襄带着人往仙姑石的方向走,这才与凌苍原等剑湖庄弟子见了一面:“凌大侠。”

    龙鳞卫是伏蔚登基时方才建立的新军,主要负责江湖事务。顾苹襄在河西郡衙当主官,按理说,位在杏城附近的剑湖庄应该在顾苹襄的重点关注范围——只是,束寒云入主龙城之后,龙鳞卫的职能就从江湖事务转向了地方监察和民生监督。因此,顾苹襄上任后,与剑湖庄的往来并不多。

    凌苍原抱拳见礼:“顾督军好。”

    “早前就听说贵派与寒山关系亲厚,”顾苹襄弃马步行,与凌苍原走在一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凌苍原客气地说:“蔽派早些年曾为寒江下院,不过是祖上一点香火情罢了。今日奉谢真人法旨来收拾残局,河边那块石头已经碎成了几瓣,还有无知迷信前来参拜,见了碎石又哭泣流连……”他摇摇头,“实在劝不动。”

    简灏年纪小没啥心眼儿,忍不住问道:“我们就在不远处,谢真人一封信就来了。顾将军不是在郡府坐衙么?怎地也来得这么快?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吧?!”

    顾苹襄面不改色地撒谎:“恰好在附近办差,听到风声就过来了。”

    其实,谢青鹤在郇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闻翀被李南风急召回龙城问罪,所有在龙鳞卫任职的“护法”都收到了李南风通令训诫的文书,不止寒江剑派出身的外门弟子个个风声鹤唳,龙鳞卫上下也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打从龙鳞卫建军之初,卫将军就有严令,龙鳞卫上下人等,但凡遇见寒江剑派的谢真人,必须谨遵其指令、绝不准有丝毫冒犯。

    这道命令从前就是束寒云所下,现在束寒云自己做了皇帝,这道命令被执行得更加彻底。

    偏偏谢青鹤从郇城到杏城也没有驾乘飞鸢,他是骑着马,一路穿州过省,溜溜达达抵达杏城。

    谁不知道谢青鹤沿途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其他衙门都没什么感觉,唯独龙鳞卫首当其冲、紧张无比,谢青鹤到了哪个郡,当地郡衙督军的皮就绷紧了,也不敢贸然出面去招待搅扰,只好自己辛苦一些,带着人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以备咨询。

    谢青鹤要在杏城处理安仙姑留下的“疑案”,涉及各方势力众多,他需要龙鳞卫来居中协调。

    他昨夜就亲自去了剑湖庄请人来维持河边的秩序,又让云朝去联络州府的龙鳞卫,看看有没有李南风留在龙鳞卫的“护法”,请来做个中人。哪晓得郡衙的顾苹襄就在馥城蹲着,收到州府龙鳞卫的消息,今天就带着人屁颠屁颠过来了。

    城门吏汇报说街坊纠结成群去捣仙姑石,杏城令先吓了一跳,顾苹襄就带人来控制局面。

    如今顾苹襄与凌苍原两股势力合流,带着早已被顾苹襄吓蔫儿的东门街坊到了河边,还有不少提着香篮的妇人在哭泣悲伤,一边哭,一边试图将裂开的仙姑石拼起来。剑湖庄还有十多个弟子在四处劝说,跟着凌苍原的都是男弟子,留下来的则大多是女弟子,也都个个身负长剑。

    “阿姊你不要再哭了啊,你提着篮子烧点纸有什么用呢?与其求人,不如求己。你像我这样学一身剑术,谁欺负你就拔剑刺他,多刺几个,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口气不小。

    凌苍原不禁皱眉呵斥道:“稻师妹,不要胡说八道!”

    简稻扭头看见凌苍原,上前行礼:“大师兄好。哥哥好。这位兄长好。”

    顾苹襄微微颔首。

    简灏替妹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你怎么还帮她们搬石头去了?”

    “她们非要搬啊,我看她们搬也搬不动,万一把脚砸了,不如我帮帮忙。”简稻偷偷瞧了凌苍原一眼,“我也没说错吧,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何况是这个不存在的鬼东西。爹娘都靠不住,何况是神佛?人要自己有了本事,才不怕被人欺负。”

    简灏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那边是龙鳞卫的大人,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

    顾苹襄却冷笑道:“小妹妹说话是有道理。不过,自己长本事,哪能不下苦功?打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流的汗水比个人还多。哪比得上提着香篮子烧些黄纸求虚无缥缈的偶像替自己实现愿望轻松?”

    简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是这个道理。若是求一求神佛,我的功夫就能和大师兄一样好,我也要去烧纸。”

    凌苍原与简灏都哭笑不得。

    顾苹襄吩咐属下去把石头附近的百姓都驱赶开来,有剑湖庄的女弟子们帮忙,现场秩序井然,男女分开站立,并未起很大的冲突。

    安抚好百姓之后,顾苹襄又摸出伏传整理给他的厚厚一叠文书,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说:“我今日奉命向杏城百姓阐明多年来‘安仙姑’一干故事的真相。不日县衙也会张贴告示,详细说明这些年‘安仙姑’各类事的前因后果……”

    他把手里的文书扬了扬,说:“这么厚一叠。一时半会说不完。各位可以就地坐下慢慢听。”

    就有龙鳞卫属下从鞍上解下一个小马扎,顾苹襄熟练地坐下,开始照着文书上的句子念。

    伏传为了节约篇幅,书写时比较简略,顾苹襄是读过书的,一目十行不费劲。然而,照着文本读出来就有很多百姓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顾苹襄很好脾气地将之翻译成大白话,把这些年安仙姑各种显灵故事背后的真相都说了一遍。

    这些奇谈怪论的背后通常都有着各种跌宕起伏的剧情,又都是杏城百姓耳熟能详的故事,顾苹襄一口气讲了三四个,夸张得跟说书似的,听得所有人都入了迷。

    前来找事的街坊们都带着扁担、菜刀,来祭拜的妇人们则多半带了点吃食,这会儿也顾不上伤心安仙姑的仙姑石碎了,把吃食拿出来,跟身边人分了瓜子松子,嗑得津津有味。

    顾苹襄说着说着还口干,冷不丁瞧见亭子里还有人嗑松子:“本官说得口干舌燥,你们怎么还嗑上了呢?”

    几个被点名的妇人面红耳赤,更有几分惊慌,不知道该怎么赔罪。

    顾苹襄伸手道:“还有吗?给我抓点来。”

    众人哄然大笑,顾苹襄也不让龙鳞卫去取,看了简稻一眼,简稻就飞身上前,帮他搜了一包花生一包瓜子还有一小包松子,另外几个大核桃。

    这丫头是个实心眼儿,哐哐捏出果肉,递给顾苹襄几个,催促道:“大人继续说,我给你剥!”

    安仙姑的故事真相,对剑湖庄来说不是秘密,寒江剑派每每派人来做了调查,都会把前因后果如何处置原原本本告知剑湖庄。然而,剑湖庄也不会大张旗鼓告诉所有弟子。如简稻这样的小弟子,只知道“安仙姑”的传说是假的不存在的,却不知道背后究竟是怎样夸张的真相。

    这年月所有人的娱乐方式都很有限,多数不认字的人,了解世界的方式就是听人说话,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顾苹襄见多识广语言风趣,把伏传给的文本添油加醋说得粗浅易懂,所有人都听得舍不得打断他。

    凌苍原看了简灏一眼,简灏便接过妹妹手里的大包干果:“你玩儿去吧,我来剥。”

    ——这姓顾的不是好人!和颜小姐的事还没搞清楚,就敢到处撩妹子!

    这几个故事说完之后,所有人的感觉都像是做了一场很奇妙的梦,分不清楚哪是真哪是假。东门街坊都在和身边人评价各个事件中的是非好坏,那边信奉安仙姑、前来烧祭的妇人们则陷入了沉思,故事听完了,那就要面临信仰坍塌的问题了。

    她们一直信奉的安仙姑,其实是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女子,被父兄沉在河水里含恨而死。

    ——就在前面那条河里。

    安仙姑没有什么法力,也不能赐福去灾,她就是个弱女子。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安仙姑。

    原来,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拯救自己的力量。

    这些曾经满怀希望的弱女贱妇,在听完所有摧毁期盼的真相之后,眼底的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

    一个圆脸妇人突然冲了出来,指着顾苹襄的脸,骂道:“你为何要撒谎!自来男儿有天佑,杏城好不容易出了一位专门保佑女子的神仙,你便要撒谎污蔑她,说她不存在!你们就这么害怕吗?”她又转身指着浩浩荡荡坐了一地的东门街坊青壮,“你们来了这么多人,不就是想毁了仙姑石吗?”

    “仙姑石被你们悄悄摸摸地砸成几块,不许我等女子拜祭,不许她享受香火!”

    “我冯淑娘第一个就不答应!”

    “今日你们人多势众,又有朝廷的兵马镇压,我一个弱女子抵抗不得!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诓骗世人,诋毁仙姑,那也万万不能!”

    “仙姑娘娘,淑娘来侍奉你了!”

    她说着就狂奔至河边,想要投河自尽。

    然而,此时冬季枯水,河边都是乱石淤泥,她气势汹汹地跳下去,把脚崴了。

    凌苍原追了上去,看见她拖着一条腿倔强地往河里蹦,那乱石滩两条腿完好走着都费劲,只剩一条腿蹦跶就太过艰难,何况还是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

    冯淑娘单腿蹦跶的倔强身影太过搞笑,凌苍原出于礼貌实在不能笑出声,飞身而下,拦住冯淑娘的去路:“冯姑娘,我乃剑湖庄大弟子凌苍原。今日顾将军所透露的所有真相,剑湖庄都早已知悉。只是其中牵扯太多,不好公诸于众。还请冯姑娘想一想,当年涉及谋害安小姐的一干人等,今日岂有好报?早有人替安小姐报过仇了。”

    冯淑娘怒道:“你让开!你剑湖庄管天管地还能管妇人是不是投河?”

    凌苍原再次作揖:“姑娘三思。”

    这时候简稻也追了上来,她是女子,一把抱住了冯淑娘:“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辛苦吗?”

    冯淑娘没好气地说:“你放开我!我要投河,我要自杀,我不活啦!”

    正在拉扯的时候。

    一道身影从河面上摄虚而至,足尖轻飘飘踩在空中,没有沾上一丝湿。

    凌苍原与简稻都吓了一跳,如何高明的轻功,绝不是普通人。再见那人发束金冠、身披道袍,手里还抱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凌苍原心念一动,施礼问道:“可是伏前辈当面?”

    伏传入道礼时,凌苍原恰好在家守母丧,无缘上寒山拜见。但,昨天在剑湖庄见了谢青鹤,得知伏传也在杏城,凌苍原算来算去,像这个年龄有如此功夫风度的年轻道人,除了伏继圣还有谁?

    伏传点点头,说:“正是伏某。剑湖庄诸位侠士有礼。”

    他刚刚遵从王姑娘的遗命,把她火化之后的骨灰撒在了河里,就遇上冯淑娘要跳河自尽。

    “你是有什么无法消解的难处,实在活不下去了么?”伏传问。

    冯淑娘被问得一怔,半晌不语。

    “你不妨对我说一说。安仙姑能替你解决的事,我也能替你解决。安仙姑不能解决的事,我说不得也有办法帮帮你呢?冬天的河水,又冷又腥,死在里边任鱼虾分食,除了你自己,连吃掉你血肉的鱼虾都不能知晓你的苦闷不甘,岂不可怜?”伏传说。

    冯淑娘隐隐被他说动,想要张口,看见他清俊飘逸的容颜,欲言又止。

    伏传将抱着的空骨灰盒给她看,毫不避讳地说:“我今日才带王姑娘去杀了她的父亲复仇,你对我有几分信任了吗?”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承认,他跟王姑娘一起杀了王老汉!

    冯淑娘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王姑娘为什么要杀了她爹?”她也是个聪明女子,问完就反应了过来,“那个当兵的说安仙姑不存在,那,安仙姑指点王慧姬,让她私奔的姘头得绞肠痧的事情,就不是安仙姑所为……难道是王老汉杀了王慧姬的姘头?她替姘头报仇?!”

    伏传不肯透露王姑娘的**:“王老汉自有取死之道,也活该今日之报。”

    冯淑娘将伏传和凌苍原都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去看简稻:“他是很厉害的大人物么?”

    简稻凑过去悄悄地指点案上的顾苹襄:“那一位大官,见了这位道爷的师兄,也要跪着说话。阿姊你可是撞了大运啦!有什么委屈之处,快些求求他!”

    冯淑娘看着苍茫的河道,低头说:“我新嫁不到三年,丈夫便死了。公婆早死,家中无人做主。族里伯爷借口怕我改嫁带走家产,无论我如何发誓赌咒守一辈子,他们说,我是无子的年轻寡妇,家中也没有长辈管束,终究是信不过的——前些日子,有与我相熟的媳妇来告诉我,族里共议要将我发卖出去,将丈夫遗下的产业充入公中。”

    凌苍原皱眉道:“族中伯爷想要将你发卖,这事告到衙门也是他们理亏。”

    “只怕我没有机会去告啊。我一个女子孤身度日,他们若是半夜来将我捆了,发卖出去,对外只说我守不住寂寞自己跑了,我还能回来伸冤诉苦么?我更不能采买男仆防身。身边半里有个公耗子,他们就敢说我不守妇道,把我装进猪笼沉塘。”冯淑娘苦涩地说。

    伏传有过很多具体的经验,不必冯淑娘多说,他就知道冯淑娘具体的难处。

    大凡殷实人家的家产都与田产离不开关系,大家族的田产也都多半买在一处,寡妇继承夫家的遗产,就得和夫家同族搞好关系。否则,地都在一起,夫家人多势众各种捣乱,寡妇根本招架不住。

    冯淑娘面临的困境就是,家产,肯定守不住。想走,田产也无法变现。她被困死在这里了。

    “姑娘回家把田产地契整理一份,照着丰年地价合一合价钱,我买下来就是了。若是担心无处可去,”伏传看了凌苍原一眼,“我腆着脸向剑湖庄讨个情分,划一块地给姑娘做谋生之处。不管是拿着银子安度余生,还是靠着手艺谋些钱财,想必都不是难事。若是姑娘想走得远一些,寒山脚下也有我派一块地盘,风气极好,路不拾遗,姑娘可以去那里过日子。”

    冯淑娘默默地听着,半晌才给伏传福身施礼,却说:“公子是诚心要救我。可是,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个人,还能救得了杏城所有不得公道的妇人么?我逃出生天了,我的这些姐妹呢?”

    伏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站在河堤上急急张望的妇人们。

    是有一部分妇人很关心冯淑娘的死活,死守着不动。也有一部分妇人已经回家去了。

    每一个来祭拜安仙姑的人心事都不一样。有冯淑娘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有闲着也是闲着,烧香磕头四面求拜的,没有了安仙姑,还有城隍庙,还有土地庙,还有菩萨庙……

    但是,那些真的把仙姑石当作救命稻草的人呢?

    ——绝望之下,她们是投缳自缢,还是跳井自杀?古往今来,悄无声息死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伏传的指尖在空荡荡的骨灰盒上划了划,静静地下了个决定:“我都管。”

    不止冯淑娘震惊,凌苍原和简稻也都用一副“这位道爷不是疯了吧”的表情盯着他。

    伏传面色沉静,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清楚明确地说:“百姓求拜神佛邪祟,无非是觉得心中不安。为何心中不安?暴戾横行,奸佞当道,利欲熏心。朝廷做得到的事,让朝廷做。朝廷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我一个人一双手或许救不了天下人。”

    “救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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