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 182 章 溺杀(2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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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记得,主人嫌他惹事,很早就不想要他了。是他苦苦哀求软磨硬泡,用了一条腿做代价,才勉强留了下来。如今虽赚回了自己这条腿,舒景还是觉得,如果他要逃走,主人……应该不会追?

    可是,劫后余生之人,罪籍奴隶之身,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往的记忆如鬼影般侵袭而至,舒景坐了起来,借着月色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都是鲜血。

    活着。

    本就是……为了赎罪。

    ※

    为了减少舒景在鲜于鱼跟前暴露的可能,谢青鹤每回都会赶在鲜于鱼如约而至之前,把准备上交知宝洞的秘本抄录好。只是鲜于鱼也不肯放过与他相处的机会,拿到了秘本也要多待几天。

    鲜于鱼求教的姿态非常虔诚,来羊亭县完全没有做客的张狂。刚刚进门,顾不上解包袱,先叩拜见礼,不听谢青鹤如何客气,起身就洗手端茶倒水,完全是把谢青鹤当师父伺候。

    他这样乖乖的样子,谢青鹤也抹不下面子,叫他拿了秘本马上就走。

    ——要人家当打手的时候,就把人扣下不放。用不上人了,就叫人快点回家?

    没有这样的道理。

    舒景固然被谢青鹤当作了自己人,鲜于鱼也不是外人。

    谢青鹤这一碗水端得太平整,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鲜于鱼毫无所觉,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踏实。

    他的生活作息跟谢青鹤完全同步,无非是提前一点起床伺候洗漱,晚一点休息服侍安寝。这段时间庄彤和贺静都不在,鲜于鱼乐得把谢青鹤包圆了,整个上午都可以肆意求教。吃过午饭,他又伺候谢青鹤茶歇休息,下午就陪谢青鹤做些手工消遣。

    鲜于鱼是寒江剑派的内门旁支弟子,平时祭祀科仪难免要礼乐敬神,他自然精通多种乐器。

    为了讨好谢青鹤,鲜于鱼也是使尽了力气,谢青鹤玩些稀奇古怪的手艺时,他已经不满足于端茶倒水拍手喝彩了,常常抚琴献艺,拿出自带的渔鼓,给谢青鹤唱些新鲜有趣的道情。

    蒋幼娘深觉有趣,常常过来围观。鲜于鱼就教蒋幼娘识谱抚琴。

    蒋幼娘在书中常见琴瑟的故事,很羡慕高山流水的知音故事,一心一意要将琴技练起来。

    可惜她没学上几日,鲜于鱼就要告辞回寒山了。蒋幼娘早已把舒景抛诸脑后,眼里只有学琴,也顾不得舒景还在躲着不能见人,只想把鲜于鱼留下来:“弟,你为何不让小鱼留下?他想要随你学艺,你身边也缺一个知冷知热懂事的弟子服侍,他在的日子,你不也过得很轻松惬意么?”

    她这番话当着鲜于鱼的面问了出来,鲜于鱼吃惊之下,不住去看谢青鹤的脸色。

    “三姐姐,他是寒江剑派的内门精英,宗派委以重任,自有他的责任。”

    谢青鹤很熟悉寒江剑派的门内风气,鲜于鱼当初被发配到京城看杂货铺子,是受了他师父的牵累,也是因为他修为平庸——在内门之中,称不上佼佼者。

    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谭长老没有亏待鲜于鱼,将知宝洞秘本之功分润给了鲜于鱼,鲜于鱼借此功就洗脱了当初被师父牵累的短处。再有观星术实修,这一年来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求教功课,鲜于鱼本身资质不差,短时间内修为一飞冲天,必然引起宗门重视。

    如果不是寒江剑派开始栽培他、对他委以重任,以谢青鹤对他的宽和,哪里用得着蒋幼娘进言?他早就自己死皮赖脸缠着不放了。

    这会儿蒋幼娘突然提及此事,鲜于鱼非但不觉得惊喜,反而是惊吓居多。

    ——谢青鹤施恩如此之重,非要他留下近身服侍,鲜于鱼很难拒绝。可若是不拒绝,他一身修为不用来回报宗门,反而天天做下仆奴婢之事,对得起寒江剑派对他的栽培养育么?

    谢青鹤主动出面替他解围,鲜于鱼才松了一口气,屈膝赔笑道:“得蒙真人惠赐,习得观星之术,这些日子弟子正在矫正门内上古星汉阵法,这才着急回山。称不得精英,也不敢说身负重任,叫真人见笑了。”说着,又起身往蒋幼娘跟前,躬身拜谢:“能长日追随真人身边学艺,自是弟子求之不得的美事。还要多谢姑姑为弟子美言。”

    蒋幼娘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大好意思,忙起身还礼。

    这件事闹出来之后,鲜于鱼也不好马上就走,又留下盘桓了两日,直到谢青鹤催促方才离开。

    蒋幼娘好几天都不敢去见谢青鹤,只怕弟弟要责怪她。自己躲在屋子里学琴,又觉得没有师父指点,实在毫无头绪。一连几日都情绪低落,对着琴弦,曲不成调。

    这年月想请个女琴师不大容易,身家清白又擅乐艺的妇人不大可能出门授课,能花钱买来的女乐师又多半沦落风尘。谢青鹤无可奈何,只能亲自去教。

    这一日,舒景奉命来家里送蒋二娘做好的卤菜,恰好听见谢青鹤教蒋幼娘弹琴。

    蒋幼娘喜欢抠指法,不能有半点错处。

    谢青鹤说:“琴乃心声,自娱之物,岂有对错?”

    蒋幼娘难以理解:“可这个指法不对,音就不对,整个曲子就错了啊。”

    谢青鹤将琴放在膝上,随手撩动琴弦,蒋幼娘只觉得琴音清远旷寥,曲调青春可爱,却实在听不出这是哪个曲子。一曲终了,谢青鹤停弦反问:“有错吗?”

    蒋幼娘呃了一声:“我也不曾听过这个曲子,哪里知道错了没有?”

    “我随手调弦,兴之所至,此前无所有,弹到哪里就是哪里,原本也没有对错。”谢青鹤说。

    蒋幼娘若有所思。

    舒景将食盒送进厨房,远远地看了书房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蒋二娘觉得心烦意乱。

    她觉得也许是天气太热了,这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地生气。

    她一直都很喜欢舒景,舒景做事情很妥帖,眼明手快心眼灵活,不必她开口,舒景就会把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这个夏天,她是真的太烦躁了,总觉得舒景很讨厌。

    一大清早就听见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鬼叫打闹,蒋二娘深吸一口气起床,盆里没有洗脸水。

    她自己去打了水,洗了脸,去厨房端早饭。她交代蒸黄米糕,揭开锅盖,是糯米糕。她没有为此质问负责做饭大丫,只是略有些不悦。舒景过来看见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家里黄米吃尽了,昨夜太晚不及去买……让大丫蒸了糯米糕。”

    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米粮吃尽不及补充的情况,就算真的发生了,去坡上家里拿也来得及。

    蒋二娘没有意识到舒景是故意让她不痛快,她不知不觉就走入了舒景的陷阱,略觉不爽。

    早饭吃完,舒景去拆门板,准备开张营业。蒋二娘回屋梳洗妆扮,做女红铺子的妇人,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也绝不能素颜朝天。这其中的度要把握好,蒋二娘天生丽质,做起来倒也简单。

    收拾妥当之后,蒋二娘到了前边铺子,柜上摆着的绣样全然不对,她就忍不住呵斥了:“这是谁收摊铺货?昨天怎么摆的,今天还得怎么摆。哪里能乱来?”

    大丫被喝得不住赔罪,小丫出卖了舒景:“昨天是严叔收摊。”

    舒景满脸无辜地走了出来,拿着柜上的绣样满脸茫然:“……我再摆回去。”

    蒋二娘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以后别碰。”自己带着大丫把绣样重新整理一遍,大夏天就出了一身的汗。

    舒景给她端了茶来,她伸手要喝,薄胎的盖碗,滚烫的开水,伸手就被烫得怀疑人生。

    蒋二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舒景。

    舒景刚好背过身去,忙忙碌碌地去了,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不适。

    ……

    一整天下来,蒋二娘处处不得劲,偏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在不值得发火。

    在闷热中睡了一夜,蒋二娘睁开眼,又开始了她烦躁的一天。

    日复一日的烦躁,让蒋二娘的情绪越来越糟糕,随时都处于爆发的临界点。

    这一日傍晚,到了收摊的时候,蒋二娘本想带着中午做好的卤菜去探望弟弟,进了厨房才发现卤好的面筋和瘦肉都被捞了起来,卤水咕噜咕噜小火煨煮着,放在一边的面筋和瘦肉都发臭了。

    ——这么炎热的夏天,卤肉不放在卤水里一直煨煮,不消一个时辰就会发臭变质。

    蒋二娘已经不想问这是谁干的了,还能是谁干的?

    “严戟呢?!”蒋二娘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出来!”

    舒景慢悠悠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令蒋二娘愤怒至极的微笑。见蒋二娘阴着脸,他凑过脸来,极其讨厌地问:“姑姑怎么生气了?”

    蒋二娘气得咬牙。

    家里三个小姑娘都在廊下围观,她不想让女孩子们看笑话,低声说:“屋里说。”

    舒景就跟着她进了屋,房门刚刚拉上,舒景还歪着头去逗蒋二娘。

    蒋二娘咬着牙齿沉闷片刻,说:“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舒景眼神震动,停了一瞬,才屈膝跪下,低头轻声问:“奴怎么敢欺负姑姑?姑姑是奴的主人,吩咐奴往东,奴不敢往西。若是奴哪里做得不对不好,请姑姑示下,愿领责罚。”

    “我也不是傻子。自打那日我问过你为何躲着鲜于鱼,你就处处使脾气,时时刻刻叫我难受。你到底要做什么呀?”蒋二娘问道。

    舒景低头道:“奴不敢。姑姑误会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问太多,让你难过了?也不要再和我使性子,我向你赔罪。”蒋二娘蹲身与他平视,轻轻捧住他的脸,“咱们讲和了,好不好?”

    舒景没想到蒋二娘耐性这么好,时至今日,还能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

    他沉默片刻,说:“姑姑误会了。奴不敢使性子。”

    蒋二娘跟他说不通道理,甚至不知道他突然别扭的真正原因,一时束手无策。

    两人僵持着冷战了几日,最奇葩的是,这种情况下,舒景居然还坚持着日常给蒋二娘添堵。

    蒋二娘本就爱哭,生生被气得掉泪。

    她也不是好惹的脾气,一边哭一边去掐舒景的胳膊,口中还要责问:“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气我!你干什么?!”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舒景无辜的表情,她顿时更气了,“你叫我哭肿了眼睛,还怎么去做营生?你真是坏透了!”

    舒景彻底被她打败了。

    这么一套日夜不休的添堵撩拨下来,再和善温柔的菩萨也要做忿怒相。

    蒋二娘却能忍得住不发飙。她流泪归流泪,也伸手掐了舒景几下,毕竟没有动杀手锏。

    蒋二娘与舒景都心知肚明,谢青鹤能治得住舒景。只要蒋二娘去找弟弟告状,这件事很容易就能解决掉。可是,蒋二娘宁可自己憋屈着流泪,也不敢去找弟弟告状。

    ——她舍不得,她害怕舒景在弟弟手底下受罚吃苦。

    舒景静静地看着她,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说:“姑姑,我不是天生的奴婢,是从良家坐罪,方才转入罪籍。朝廷判我一世为奴,以赎前罪。”

    蒋二娘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这样的罪人,原本就该当牛做马,任人打骂。主人与姑姑都是菩萨心肠,赐我饱暖,赐我尊重,我活得不像是奴婢,倒像是……不曾犯罪的好人。”说到这里,他不知何时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一翘,露出个自嘲的微笑,“我竟也忘了自己做过的前事,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起来。”

    “报应早就来了。我躲了一时,主人也护着我,任我避着。”

    “可我毕竟不能一直躲下去。”

    “姑姑问我为什么躲着鲜于鱼——”

    “他就是我的报应。”

    “我是个狡猾又自私的罪人,总是花言巧语勾引姑姑,讨好姑姑,叫姑姑喜欢我,舍不得我,对我更好些。如今我的报应来了。”舒景看着蒋二娘的双眼,“我不是欺负姑姑,也不想让姑姑难过,只是姑姑不喜欢我了,哪一日得知我失踪的消息,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蒋二娘死死捏住他的脸,低声说:“骗子!你才不是想让我讨厌你,你是想让我保你!”

    她两眼一眨,两行泪水干脆地落下。

    “你让我知道,一旦没了你的日子,我会多难受,我会多狂躁。你就是夏日的晚风,春天的微雨,少了你,我或许不会饥渴而死,却一定会不适难受。你告诫我,你有多紧要。我万万不能失去了你!你要我拼了命去保护你——对不对?!”蒋二娘问道。

    她的反应完全不在舒景的预料之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原本胸有成竹的舒景也傻了。

    戏本子没对上……

    蒋二娘突然伸手,一把撕开了舒景的衣襟。

    凭着舒景的身手,十个壮汉也别想轻易近身,只因为蒋二娘离得太近,他又实在没有防备,看着蒋二娘满脸泪痕正在蒙圈,嘶啦一声,夏衫就被撕开了。

    这样炎热的夏天,都是单薄夏衫,不可能穿两层。一层撕开,底下就是光膀子。

    舒景呆了一瞬,才猛地想起场合不对,慌忙后撤,想要掩住胸口。他勾引蒋二娘的时候,还故意光着膀子洗澡,让蒋二娘看他□□的身材。现在蒋二娘真的下手了,他就吃不消了,仓惶要跑。

    蒋二娘啪地摔上房门,一把上闩,问道:“你跑什么?!”

    舒景张张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跑什么?不跑留下来啊?真出事了怎么跟主人交代?

    蒋二娘已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还要伸手解他的裤腰带。舒景死死捂住自己的腰带,摇头道:“姑姑,这样不行。你我身份有别,我……奴不能……不能……”

    “你这傻子。这事确实不对,我原也不想这么做。”蒋二娘掰正他的脑袋,“我不知道你从前做了什么坏事,犯了多大的罪过,以至于寒江剑派的道爷也要追杀你。我是个妇道人家,说话没有多少份量,我让弟弟不要打你,你还是……吃了竹尺。”

    直到此时,舒景才知道她为自己挨打之事,如此耿耿于怀,不能忍心。

    “可是,你做了他的姐夫。”蒋二娘看着舒景无色的嘴唇,探头亲了一下。

    嘴唇接触的瞬间,二人紧绷的情绪中,都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在四肢百骸间涌动。

    舒景的眼神竟有些迷离了,直到他听见蒋二娘说:“他就一定会保护你。”

    ……等等?

    真的不是这样的。

    舒景很想说,他不需要主人保护,是他自己选择面对鲜于鱼,面对过往的一切。

    但是。

    二娘的嘴唇……

    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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