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 147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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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串被点燃的炮仗,一句话比一句话过分。或许在他心目中,议婚没什么实际意义,做韩琳的“遗孀”也只是出于局势考虑,与他跟谢青鹤的感情无涉,谢青鹤还是有几分不高兴。

    不过,明知道小师弟是在生气,且这两日都在处置韩琳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压力非常大,谢青鹤还是不愿与伏传计较,耐着性子说:“我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认为韩珲滥杀无辜其罪不可赦,就去杀了他——局面未必会如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可收拾。”

    伏传气鼓鼓地盯着他。

    谢青鹤将他轻轻揽入怀中,柔声说:“你热着了,我给你倒碗凉茶。”

    伏传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闷头下榻,弯腰去穿衣裳。

    谢青鹤愕然问道:“你要去哪儿?”

    今日的伏传太过反常,就算因韩珲之事情绪不好,就算他说了几句话不能与伏传共情,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凶吧?谢青鹤居然还有一点失落。最初求着大师兄相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拔腿就走、爱答不理的情态吧?果然是得偿所愿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伏传已经穿好了衣裳,蹬上木屐,说:“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去书房写几封信。大师兄早些睡吧,我待会儿就回来了。若是夜深了,就在书房歇了。”

    谢青鹤也不能断言他是在发脾气,只是跟着披衣下床,说:“寝内也有书案。我给你研墨。”

    伏传借口要去书房翻找东西,坚持要走。

    谢青鹤缓缓将披着的衣裳穿好,说:“有事说事,有话说话。你若今日不愿与我同寝,直说要去书房歇息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是非得日日夜夜与你贴在一起。”

    伏传被他两句话镇住,终究还是放下了去拨弄门闩的手。

    “我在局中,大师兄在世外。我的难过之处,大师兄不能体谅。我今日对大师兄句句歪缠,很是不恭讨厌,我也知道很不对。只有今夜,我独自歇息,以免再仗着大师兄疼宠,口出狂言对大师兄咄咄相逼。”伏传低头轻声说道。

    谢青鹤在榻上坐下,指了指自己的腿。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倔强狂悖,乖乖地蜷缩榻上,枕着谢青鹤的大腿。

    “韩琳使人挖掘燕湖石运抵京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你可曾计算过?”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被问得哑口无言。韩琳的统治没有那么纯洁无辜,只是死在徭役中的劳工不曾被伏传亲见,沾在燕湖石上的风雅罪过就只剩下一个个黯淡的逝者名字,显得不那么尖锐而已。

    “你始终记得这件事。韩琳还活着的时候,局面向好,你违背了教养和内心的妥协具有价值,大局的诱惑使你模糊了对此事的不甘不满。现在韩琳死了,你妥协坚持的局面有了崩溃的前兆,你就不甘心再忍受韩珲的残暴——这不独是对韩珲的不满,也是对韩琳不满,对你自己不满。”

    谢青鹤轻轻抚摩伏传散开的长发,将他的焦躁与愤怒都渐渐化开。

    “你故意找我吵架,是觉得我会训斥你么?”谢青鹤凑近他耳边,亲吻了一下。

    伏传所有的怒气和桀骜都被他亲散了,红着耳朵,小声说:“我还以为我说要跟韩琳议婚,大师兄会狠狠打我一掌呢……也就是……想了一下。马上就知道错了。”所以才会往书房躲。

    “你将自己与韩家捆绑得太紧了。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他们作恶,都与你无关。”谢青鹤说。

    伏传乖乖地枕在他膝上,摇头说:“我若不帮韩琳,他不能进京,也不能征役运石。我若不指点韩珲请旨掌权,也轮不到他刀劈礼部官员,领人去灭毕衡满门。大师兄,这都是我的错。”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谢青鹤反问。

    “我……”伏传刚想说没法儿朝令夕改,可是,谢青鹤也不是第一次叫他去弄死韩珲了。

    他突然意识到,大师兄是认真的。

    “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杀人当然不是只有拿枪去捅一个办法,也不是非得要明正典刑,把人拉到公堂上去问罪。

    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想要坐稳如今的位置,拿稳兵权,他就不可能蹲在丞相府当蘑菇,必得领兵建功才能服众,一旦上了战场,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伏传已经受够了为了大局不断妥协的痛苦了。

    与其去赌韩家下一任家主是否德行高尚,不如伸出他的手,把韩家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

    ※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先是华安郡贼首郭豪廷找老秀才写了一封不着四六的檄文,指责韩家裹挟天子、怀不臣之心,他在华安号召天下义士精忠报国,要跟大家群策群力,进京攻打韩家,迎奉天子。

    紧接着,驻扎在西乡的一万余兵马叛变,竖起了粱安侯的大旗。

    西乡驻军守将是韩琳、韩珲的异母弟弟韩珠,据说他二话不说带着兵马投降亲爹的道理很简单,不是因为父子纲常,而是因为——韩琳的儿子,韩珠文。

    “我二十五年前就叫韩珠了!自来只有兄弟排行,昭穆序字,世子有了世孙,我等庶脉欢欣鼓舞,同沾延嗣之光,世子却给世孙赐名‘珠文’!这他娘亲的犯的是我的字讳,还是大嫂偷了公公,给我等生了个小兄弟啊!”

    反正就是,侄儿的名字得罪他了,他非常不爽,早就想弄死哥哥一家了。

    去华安剿贼的计划早就有了,辎重也已经安排好,随时都可以出发。韩珲认为打华安也是立威立足极其重要的一仗。然而,粱安侯跑去西乡偷了一万多兵马,这就让韩珲非常难受。

    一来西乡是战略重镇,掐着西边四郡的通路。又很容易偷进京城。

    二来韩漱石是他亲爹,名份上就占了大便宜,韩漱石打他天经地义,他打韩漱石要遭雷劈,这仗完全没法儿打啊。

    伏传说:“你去华安,我去西乡。”

    韩珲抚手称善。

    打华安没有很大的麻烦,乌合之众一击即溃。怕的就是韩漱石趁火打劫。

    如果有一支队伍能去骚扰韩漱石,使韩漱石无暇他顾,韩珲打华安郭豪廷一仗就稳了。

    问题是,韩家有名有姓能带兵打仗的将军,不是韩漱石的兄弟、子侄,就是曾为韩漱石效命的老将,哪个好意思在这时候冒头,说我去打韩漱石?

    惟有伏传身份特殊,他既有资格差遣指挥将军,和韩漱石又没有名份上的牵绊。

    为了配合西乡阻击配给辎重,前往华安剿贼的计划又往后延迟了半个月。韩琳七七下葬,韩珲提兵两万前往华安剿贼,伏传则带了三千轻骑前往西乡。余下近五万韩家兵马则由韩珠文节制守家。

    这节骨眼上,河阳党人不伺机搞鬼,简直是不可能的。

    韩珠文也很聪明,送走韩珲和伏传之后,直接就蹲在伏府不走了,每天都要去给谢青鹤请安。

    谢青鹤也不想看见京城大乱,河阳党人前脚使坏,他后脚就把阆泽莘叫来家里,陪着韩珠文一起喝茶吃瓜。总而言之,谁冒头就敲打谁。伏传在西乡“打仗”,谁都不准在家里放火。

    阆家萧家都在谢青鹤手里吃过亏,知道他的厉害,阆泽莘被抓去当“人质”,两家就偃旗息鼓。

    唯独田家不怎么给谢青鹤面子。

    韩家如今最大的麻烦是内部易分裂,韩琳死了,部下各自不能相服,韩珲都欠一点份量。

    韩珠文仅有韩琳长子的名分,可是,这年月宗族之中,子嗣是不欠缺的。长房子嗣不贤,直接从偏房过继嗣子承继家业,这是乱世中很基本的操作。韩珠文也有一大把堂兄弟,他的身份不说不尊贵,至少没有想象中的值钱。

    韩珲带去华安的两万兵马都是服从性最好的,留在京中的则是几个叔伯兄弟的家臣家将。

    这些人里边有韩珠文的叔伯祖父,有韩珠文的堂伯堂叔,还有一大堆年长的从祖父兄弟……辈分死死压着他,人家还都有心腹的兵马。名义上都归韩珠文节制,可韩珠文能指挥的人马极其有限。

    煽动这些人直接造韩珠文的反?这是最愚蠢的做法,也不大可能成功,田家不屑为之。

    田家把一封信,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交到了韩强手中。

    这封信是写给韩玟的,开头是前事已知悉,中间催促韩玟暗杀韩琳遗留下来的所有子女,嫁祸给韩玑——韩强看到这里就气疯了。韩玑是他亲爹!

    于是韩强拿着信去找韩玑。

    韩玑是韩琳的堂兄,已近五十岁,自从韩漱石被逼下野之后,他对韩琳一直颇有微词。大概就是你韩琳也是做父亲的人,对自己的亲爹这么无情无礼,就不怕后代子孙有样学样?

    不过,韩玑也就是打个嘴炮。平时韩琳有什么安排,他举手支持比谁都快。

    韩玑拿到信之后,马上怀疑是有人故意离间。

    韩玟跟韩玑、韩琳都是隔房兄弟,关系不远也实在不算近,比较边缘化。可如今这样的局面,谁敢去杀韩琳的儿女?伏府的大先生可不是吃素的。于是,韩玑让韩强去给韩玟下帖子,请韩玟过府喝酒,把这事儿说清楚,找一找幕后黑手。

    韩强在路上就遭遇了截杀,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伏府,恰好谢青鹤在家里歇夏。

    谢青鹤让大郎为韩强疗伤,带人赶到韩玑家中,韩玑遇袭,只剩下一口气,信也不翼而飞。

    若是没有谢青鹤赶到亲自续命,韩玑这剩下的一口气也要没了。有谢青鹤妙手回春,这次事件里没有死人,只是虚惊一场。据韩玑描述,那封信吧,加盖着老叔的私印——他的老叔,正是粱安侯韩漱石。此事曝光之后,韩玟才闻讯而至,指天赌咒自己绝没有加害之心。

    若是韩玑死在现场,一切都不好说了。既然韩玑没有死,事情就可以慢慢查。

    韩强得来的那封信也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吧?顺着韩强给的线索,一步步摸到了田家外管家的头上,田家不肯承认与韩漱石密谋,外管家则承认是他自己被韩漱石收买,一切与田家无关。

    韩珠文与谢青鹤商量,要逼田家在朝的中书令下野。

    谢青鹤说:“若我是你,就不会让田中书回家。”

    韩珠文不解:“难道大先生不认为是他家故意离间?”

    “你父生前一直在剿贼,周边郡县都打扫得七七八八,只剩这几个地方。”谢青鹤将河阳诸郡圈了起来,“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田中书在朝,田家尚有几分侥幸,也有几分顾忌。你让田中书下野,彻底断了他们在朝堂运作的妄想,田家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韩珠文悚然惊动。

    韩琳死了才不到两个月,韩家内忧外患,不能轻易与田家开战!

    “你如今不仅不能打压清算他,反而要好好地护着他。一旦他有些差池……”谢青鹤将一只玉碗扔进荷池,噗地溅起水花,沾了韩珠文半身。

    他做了个“懂了?”的表情。

    韩珠文连忙起身:“大先生,弟子先告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韩玟与韩强各自带着人马,天天围住田家大宅打转,今天泼粪,明天浇肥,大半夜的敲锣打鼓,还请了一班和尚道士围着人家院墙念经超度做道场——没有得到韩珠文的具体命令,他们倒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打不着你,我吵死你,烦死你!

    田家这边稳如老狗,随便韩家怎么骚扰,大门紧闭,不声不响,连泼水清洗都放到半夜。

    阆家跑了。

    小半年前,谢青鹤回京之时,为了平衡京中局势,伏传强令阆绘下野。

    那时候阆绘就回了河阳老家,京中只剩下阆泽莘主持大局,另有几个三五品的官员在朝中打打酱油。如今情势变换太快,韩琳死后,阆家名义上是躲避纷争,借口出城消夏,在京中的几口子一波接一波地往城外跑,韩家还派人盯着他们。

    这会儿韩家注意力都放在田家头上,在城外消夏的阆家就悄悄摸摸地跑光了。

    只剩下被捆在伏府当人质的阆泽莘。

    “他们要跑也不会跟我商量啊。”阆泽莘可怜兮兮,“大师父,你可得护着我啊。”

    谢青鹤想了想,说:“我这里没有护卫。你若要走,趁早离开。”

    阆泽莘极其自负狡猾,他与大郎二郎都有极深的交情,自认修为也不低,并不觉得局势会迅速恶化。就算阆家在河阳举旗,两边应该也不会马上开战。何况,他怎么也算是个使者身份吧?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他并不知道的是,局势真的会迅速恶化。

    阆家卷铺盖离京之后,阆家迅速在河阳安城郡举旗,同时传檄天下,要诛讨不臣迎奉天子。

    如阆泽莘所想,韩家并没有马上砍了他示威,只是奏请朝廷把阆泽莘以逆贼家累的身份贬为庶人,又把他软禁在家中,不许他随意走动。

    二郎念及旧情,前往阆家探望。

    “你若要走,我可替你周全。”二郎恳切地说。

    阆泽莘摇头说:“这仗打起来三五年都未必有结果,我若要走,前些日子就一起走了。”

    二郎皱眉道:“大师父不会轻易劝人。他曾指点你走,你该听话。”

    阆泽莘笑道:“当初阉党权势滔天,粱安侯受先帝密旨暗杀朝臣,我躲在你家小院不也好端端地活下来了?有大先生在,我就不信韩家敢杀我。”

    “有大先生在,韩琳不也死了?”二郎没好气地说。见实在劝不动,只得无奈离开。

    四十日后。

    华安传来韩珲死讯,据称死于战场流矢。

    韩家则接到近卫密报,韩珲交战冲阵时遭遇伏击,袭杀他的是一支多达百人的修士陷阱!

    事关新任家主之死,近卫哪怕只剩下一只手一条腿,伤势还没好利索,就被快马加鞭运回了京城接受盘问。近卫几次指出:“多为南郡口音!”

    南郡口音。

    河阳是阆、萧、田家的老家,根系所在,南郡则是河阳世家经营多年的放牧渔利之所。

    在南郡训练死士,是河阳党人的一贯作派!当初韩琳与伏传在南郡时,就多次被河阳党人蓄养的精锐所袭杀。与造反的贼人同流合污互相苟合,是河阳党人的祖传绝学。

    韩珲近卫抵京的同一日,阆泽莘于家中饮鸩而死。

    二郎站在院子里,静静望着天边冷月。

    大郎为他斟酒,问道:“我以为你会去救他。”

    “我去救了他,小师父如何自处?”二郎将烈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大师父劝过他,我也劝过他。他一辈子骄狂,总以为家世可以防身,如他那样的上等人,花钱赎命,与我们这等贱民是不一样的……就不知道人挨了刀子会流血,吃了药也会死……”

    大郎又替他斟了一杯酒。

    二郎自失一笑,说:“如果我真的去救他,大哥是来拦我的么?”

    大郎不说话。

    人都已经死了,再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大师父的原话是,若二郎想救他的小朋友,你可周全一二,不要漏了形迹。

    ——他不是来阻拦二郎的。

    可惜。

    在二郎的心目中,朋友固然重要,小师父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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