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第 311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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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一个妇人在外边做买卖,千万小心才是。”

    那妇人看着伏传的眼神只有一种情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帽!

    伏传也不在乎。

    那妇人匆匆把香烛和黄纸从篮子里数了出来,一把抢过伏传给的铜钱,提着篮子匆匆离去。

    伏传又走近最先出声提醒他不要上当受骗的妇人身前,躬身作揖:“大娘好。您这篮子里还有多少香烛?合一个价钱,我都买下来吧。冬日天寒,您歇了买卖,早些回家去。”

    那妇人挽着篮子看了他一眼,说:“小官人慈悲心肠。既然不去烧祭,何必买我的香烛?我堂堂正正做生意,见不得那起子招摇撞骗的小人,骂她、搅了她的黑心买卖,是为了我自己心头痛快,与小官人无关。我也不要你白给的答谢钱。”

    伏传笑道:“刚才担心那边打起来,我才说谎了,是要去拜仙姑的。大娘把香烛卖给我吧?”

    那妇人还是摇头:“我才说了,仙姑不受男人香火,她只管妇人的苦处。你纵然拿了香烛去祭拜,她也不吃你的香火。”说着,她将伏传和后边的谢青鹤与云朝都打量了几眼,“小官人不似本地人,想是不知道前些年的事故。”

    “城北有户人家姓麻,当家聘妇十年有余,也没得个一男半女。这麻大郎便来仙姑石烧香,本是想求个子嗣,传他家三代单传的香火,说得也是情真意切,涕泪纵横。他家是白身,不到四十不得纳妾,他又怕自己跟父祖一样早死,便对仙姑哭诉,说舍不得少年夫妻,不甘停妻再娶。”

    说到这里,那妇人又看伏传的表情,似乎想知道他的看法。

    伏传特别无奈。

    他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寒江剑派来人调查过。

    事情发生在十一年前,本质很简单,就是争产。

    麻家在杏城也算是薄有家资,祖上最阔的时候,在城北有百亩良田,可惜人丁单薄又代代早死,孤儿寡母家业难守才慢慢寂寥下来,到了麻大郎这一代,也还能算是呼奴唤婢的小地主。

    麻大郎娶妻十年生不出孩子,祖母的娘家,亲妈的娘家,也就是麻大郎的汪舅公和方舅父,都想让他过继自家的孩子继承家业。

    麻大郎当然不肯。

    但,妻子总也生不出来,麻大郎非常着急。

    周朝娶妻纳妾有着严格的规定,为了养蓄人丁,朝廷不允许白身平民随便纳妾,士绅官僚纳妾蓄婢也根据官身爵位等级有着非常严谨的数量限制。麻大郎无官无爵,必须年满四十且膝下无子,才可以纳妾一人。

    麻大郎的祖父三十六岁就死了,父亲三十三岁就死了,麻大郎觉得自己等不到四十岁。

    于是,这自作聪明的男人想了个鬼主意。

    他在乡下偷偷养了两个女人,借着收租的机会与其私会,其中一个女子如愿怀孕养得即将临盆之后,他就大张旗鼓跑到城外河边去拜仙姑,哭诉老婆如何如何贤惠温柔,他实在不愿意辜负贤妻停妻再娶,只想和老婆相扶到老。

    ——总之,仙姑你要不想我家的贤妇被休弃,那就得让我老婆怀孕!

    演完这一场之后,乡下女子生下孩子,麻大郎便使人偷偷把孩子抱回家里,叫妻子假装生产。他老婆跟着哎哟哎哟叫了一回,家中的老母和老祖母赶到时,“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事弄得麻家母亲和麻家祖母都很懵逼,媳妇中午还活蹦乱跳的,下午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麻大郎指天发誓说是仙姑娘娘赐福所得,亲眼看见老婆肚皮吹气似的长大,瞬间临盆生产!他亲自给老婆接生,这还能有假?!

    这两个老妇人都是将信将疑,也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但,谁都没有声张。

    既然有了孩子,那得庆贺啊,得把亲朋好友都请来喝酒。消息很快就传出了出去。

    上上一辈的汪舅公,上一辈的方舅父,两边外家都做着把自家儿孙过继给麻大郎、侵吞麻家田产的美梦,听闻消息之后,汪舅公与方舅父都是大发雷霆。汪舅公家离得近,先一步杀到麻家,直接捅穿了窗户纸对麻大郎发狠话:别以为养个外室弄个孽种的事就你想得出,打量你舅爷爷是傻子呐?你个白身敢纳妾是犯王法的!舅爷爷去衙门告你,你个小畜生等着挨板子!

    麻大郎抵死不认,坚称那孩子就是安仙姑怜惜他家有贤妻却无子嗣,开恩赏赐给他的。

    ——他也确实没有纳妾。

    只要没有去办纳妾的合法手续,狠下心去母留子,从外边弄个私生子来养着,官府也管不着。

    麻家是一代不如一代。祖父聘娶祖母的时候,家中还有几分家底,汪舅公总算还是个体面人。

    迟来一步的方舅父就心黑手狠得多,趁着汪舅公在和麻大郎拉扯,方舅父联系上自家妹子,带着家里好大几口子,再有一帮神棍、神婆,风风火火闯入后院,直接就把孩子摔死在地上,又把麻大郎的妻子和摔死的孩子捆在一起,架上柴火,直接点了。

    麻大郎闻讯赶到时,老婆孩子都被烧成了炭。

    方舅父带来的神棍神婆言之凿凿,说,方舅父觉得孩子来历奇特,特意请了他们来看。

    哪晓得掏出铜镜一照,居然真发现那孩子在镜子里显出了青面獠牙的原形,而且,这孩子“它”还很懂事呢,见了神棍和神婆这等“高人”,吓得连狼尾巴都露了出来,必然是个妖物!偏偏麻妻被妖物所迷,不让他们除去妖孽,已然是不可救药的伥鬼,为了诛灭邪祟,只好把她跟妖物一起烧了。

    麻大郎知道方舅父是在胡说八道,非要拉着方舅父去见官,告他草菅人命。

    方舅父仗着人多势众,一不做二不休,支使神棍神婆把麻大郎也捆了起来,用二尺长的钢鞭疯狂痛打,美其名曰驱邪。麻大郎被打得死去活来,然而,他家人丁单薄,眼见舅家凶神恶煞,居然无人敢来救他——连他的母亲也不敢来求情。

    最后是老祖母带着汪舅公与汪家人匆匆而至,方才阻止方舅父把麻大郎活活打死。

    麻大郎卧床没两天就死了。

    老祖母与母亲是否家里争吵打架没人知道,事实是她俩都没有声张,对真相三缄其口,默认了鬼神之说,包庇了这场外家争产酿成的惨祸。

    “小官人听闻此言,是不是也觉得麻大郎与他婆娘夫妻情重,很是使人感动?”妇人问道。

    伏传还没回应,她已经摇头说:“这便是大丈夫与我等妇人想法不同之处。他去仙姑石哭诉,找仙姑要孩子,若是仙姑不给他孩子,他就要把他年近三十的无子老妻休弃,再娶个年轻健康能生孩子的婆娘……也未想过若他真的休妻,他那妻子该如何自处。他觉得自己情深义重,孰不知仙姑娘娘不认这个道理。”

    “这麻大郎哭过一场回了家,马上就传来好消息,说他妻子即刻有孕、马上临盆。”

    “他欢天喜地地去给妻子接生,还请了亲朋故旧到家吃酒庆贺。哪晓得那孩子是得了,也从他老婆肚子里爬出来了,爬出来的却是个青面獠牙长着狗尾巴的怪物,一口就咬死了他的妻子,追着麻大郎满屋子撵。”

    “如今麻大郎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妇人语重心长地劝说,“小官人,你等不懂得妇人的心思,仙姑也不是寻常寺庙里‘阿弥陀佛’的神,你这样的男儿身就不要去自讨苦吃了。若是祈愿不成反惹下害命的祸事……这香烛我是必不会卖给你的。”

    这就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安仙姑显灵的故事,奇葩到惊动了寒江剑派,匆忙派人来查。

    那时候谢青鹤在密林隐居,伏传年纪还小,寒江剑派外门事务都由李南风与陈一味统管,完全执行着上官时宜的处事风度——只管世外事,不管世俗事。

    查实麻家的惊悚传闻就是外家争产之后,外门弟子写了份报告记档,事情就结束了。

    “在下受教了,多谢大娘指点。”伏传明知道真相是什么,萍水相逢也不好拉着这提篮卖香烛的妇人破除迷信,这妇人吃的就是安仙姑这碗饭,“多亏大娘慈心教我,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就请大娘吃顿热汤饭吧。”

    不等那妇人再拒绝,伏传摸出一两的小金饼,放在她的提篮里,躬身作揖:“告辞。”

    那妇人非常吃惊,拿着小金饼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起来:“多得官人惠赐!老妇拜谢。”

    伏传见她接了小金饼就不着急往回跑了,回头与她再次叙礼,笑一笑才往回走。

    谢青鹤一直神色地温柔看着他处置此事,看着他把最先的妇人护在背后,不让她们扭打起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叫大娘阿妈姐姐,看着他去感谢那位仗义出言的老妇。

    没事就撒银子的毛病,伏传打小就有。谢青鹤年轻时还指着宗门发零花钱,钱花光了还得腆着脸去师父处蹭些便宜,伏传不必蹭。他有刘娘子遗下的产业,有李钱帮着他赚钱,手上一直都很宽松。

    但是,年轻时候的伏传,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好。

    在骡马市时,紫竹山庄的施诗带着师弟师妹们去帮伏传说话,伏传还要先讽刺他们一句。

    跟不对付的人说话那就更噎人了,半路抓了点荷门左家兄弟把熊楚臣的人头送到紫竹山庄去,他对左家兄弟那蛮横无理又颐指气使的口气,谢青鹤听了都扎耳朵——完全配得上他寒江剑派掌门弟子年纪小辈分高的身份。

    “呀,这香……”伏传回来才想着腾手,低头一看,一把香稀稀拉拉不足十根,里面倒有好几根断开的、将断不断的。他翻了翻,发现蜡烛也是小小的两根,有一根蜡烛都摔裂了,“这老妇心眼儿可真是坏透啦,五十文的东西卖给我八十文,还都给我烂的。”

    谢青鹤不禁失笑:“不是你自己上赶着买的么?”

    伏传把香烛包起来扔在地上,跟着谢青鹤继续往前走,说道:“我是想,妇人活着本就艰难些。她看着年纪也大了,这么冷的天,还要出来卖东西……”前面路上有结起的薄冰,伏传明知道谢青鹤不会打滑,还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她这么个卖法,迟早要被人揍。挨揍也挺可怜的。”

    谢青鹤越听越想笑。

    “大师兄,你说,人要是有选择,谁乐意活得这么人憎鬼厌的呢?与她一齐在这边讨生活的大娘们都不喜欢她,大家围上来骂她的时候,也没有人替她说话。她一把岁数活成这么讨厌的样子,已经是她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了。”

    “再说,我也没给她几个钱。”

    “不过,她真是够坏的。居然把坏的烂的香烛都塞给我。这是打量我不会揍她。”

    伏传悻悻地骂道:“这个坏东西,她迟早要被人打一顿,唾沫吐脸上。”

    谢青鹤喜欢听小师弟叨叨。

    伏传每次叨叨的时候,都会无意中暴露很多正经时绝不会跟谢青鹤聊的想法习惯,谢青鹤都会认真地听着,选择性地记下来——因为伏传很多时候也会胡说八道,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最先提醒我们不要受骗的那位大娘,我觉得她出身不坏,年轻时肯定是读过书的。不知道为什么沦落到提篮市货的境地。不过,我看她眉目舒展,也没什么怨气,想来过得挺开心。”

    “大师兄,刚才我和她在那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伏传突然侧头。

    谢青鹤正在看他,冷不丁被他抓了个正着,便冲他笑一笑:“听见了。”

    “麻家那事,徐师兄和毕师兄来查实了真相。分明就是人心作祟,却要推说鬼神所致,传来传去,越说越夸张,越说越深信不疑。我当然也知道我们不该插手世俗……”伏传很难再说下去。

    这就牵扯到上官时宜的处事风度了。

    在上官时宜的统率之下,寒江剑派就是不准许干涉世俗之事,没什么道理可讲。

    照上官时宜的说法,古往今来借鬼神之说牟利害人者不知凡几,个个都要寒江剑派去主持公道,寒江剑派还蹲在寒山做什么?直接去未央宫做皇帝啊。

    谢青鹤的想法和上官时宜不一样。但,他对上官时宜始终是阳不奉阴不违,保持缄默却一致。

    何况,麻大郎一家出事时,谢青鹤正在密林隐居。若是谢青鹤亲自出面调查此事,杏城绝不会再有这么多与“安仙姑”相关的鬼神传说。

    谢青鹤明白他不敢说的话是什么,沉默片刻,说:“此次回山,我会和师父再说一说。”

    伏传就挨了过来。

    谢青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才吩咐了叫龙城整理传世道术的事,迟早也是要跟师父再谈一谈的。在陈朝时,师父跟咱们不也好好儿地过了几十年?慢慢地他老人家就习惯了。”

    “嗯。”伏传挽住谢青鹤的胳膊,轻声说,“刚才我在安记布庄,想了许多事。”

    谢青鹤马上知道,这不是小师弟单方面的叨叨,而是需要回应和聆听的谈话。他不知道伏传究竟想了什么,问道:“是想那块河石吗?”

    伏传摇头否认:“我在想安小姐。记在外门文书上的‘安氏’,众人口中的‘安仙姑’。”

    “她是安家的小姐。”

    “她未出阁时,抛头露面,亲自打理布庄的生意。”

    “她画了一幅落款‘白鹿行者’的山水画,就挂在布庄的客厅里,大堂上。我想,她是不是向往着远方的山水,想象自己就像青崖白鹿一般,自由自在,想走就走?”

    “她的书房里挂着七弦琴……这不奇怪。大家闺秀不献媚、不讨好,多半是抚琴自娱。但是,她的书房里,还挂着一把开过刃的清风剑。她想要遍游江湖,又怎么能没有一把护身的宝剑?”

    “她出生在乙卯年,属相为兔。她用琉璃肥兔子做流苏上的挂坠,用白玉捣药兔做案上的镇纸,连帐上的银勾也要用吃萝卜的小兔子做装饰。她那么喜欢兔子,想必也很珍爱属兔的自己吧?”

    说到这里,伏传摇摇头,“大师兄,我亲眼看了她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了她生前的意趣爱物,略微领会到她曾经有过的向往与憧憬。这和我从文书档案里看见的几行字,和莫师兄谈话时,莫师兄提及的早已死去的‘事主真相’,完全不同。”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死去之前,她曾活过。她会呼吸,会说话,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并不只是那个躲在鬼神传说之中,早已经死在河里的名字。”

    “她已经死了,借她之名装神弄鬼的贪婪之徒,早些年也已经被莫师兄处置干净。”

    “若是当初莫师兄就将查实的真相公诸天下,而不是守着世外的戒律,把真相尘封在外门的文书记档之中,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包括此后借着安小姐名义,以鬼神之说行鬼祟之事的恶徒,是不是都可以在十多年前就彻底消失?”

    “我们本来就是专管世外之事。这些根本不是世外异事,难道我们就不能受累辟个谣吗?”

    伏传的声音略往上提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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