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第 308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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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想来你不知道我为何召见?”

    谢青鹤坐在榻上不曾起身,轻衣缓带,长发也不曾束起,依然保持着不可言说的肃穆威仪。

    他对李南风说话时,语气也极为刻板严肃,全没有对待伏传时的温柔慈爱:“要我把事情一字一句和你说清楚?我在郇城现身,好大一场仙缘祥瑞,说不得将我盖上红布、封上黄纸,吹吹打打抬进龙城,献给皇帝,恭贺天下大吉?”

    李南风就是来听训的,老老实实低下头,垂手躬身:“请大师兄息怒。都是弟子御下不严、管教无方,这就回去整饬风气,绝不敢再犯。”

    谢青鹤见他肩上鼓鼓囊囊,应该是伤处裹着药纱,看着比别处厚上一大截,也不忍再骂他。

    “想过以后吗?”谢青鹤突然问。

    李南风很意外。

    大师兄的好脾气只对着师父和二师兄,李南风从小就知道眉眼高低,他若是犯了事,大师兄骂起来从来不带嘴软的。昔日家法处置他也从来没手软。因担心大师兄暴怒之下动手,李南风还在伤处多垫了两层,就怕被大师兄碰着伤处了——打坏了都没处哭诉。

    结果,今天就……这?

    他呆了片刻,谢青鹤再次问道:“你今日能带着外门弟子与龙鳞卫协防州郡,他日皇帝山陵崩,你要如何自处?继续辅佐下一任皇帝么?”

    李南风当然想过这个问题。

    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也有百岁高寿,内门弟子活个百二十年方才渐渐衰朽,这都是常事。

    谢青鹤杀了束寒云的皮囊,把束寒云放进伏蔚的皮囊之中,看似饶了他一命,其实,饶恕的哪有一条命?原本可以活上百余岁的束寒云,只能随着伏蔚的凡身皮囊一起老朽而死。

    既然谢青鹤能把束寒云放入伏蔚的皮囊,李南风为何不能把束寒云放进下一任皇帝的皮囊?

    不过,这事李南风可以默默地想,偷偷地做,绝不可能坦诚给谢青鹤知晓。

    “不瞒大师兄,弟子只顾得上眼前,尚未想到百年之后。二师兄活着一日,我便守他一日。二师兄不在了,我在龙城哪还有什么牵挂?若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开恩,准许我再回宗门执役,我便回山清修执事。若是大师兄与小师弟不能宽恕弟子,天下之大,弟子也有栖身之处。”李南风说。

    谢青鹤早知道这种诡奇的联手,核心都在束寒云身上,一旦束寒云不在了,一切都要风流云散。

    “我想了一日。”

    “诚如小师弟所想,龙鳞卫与外门弟子承辅互助,于治世大有裨益。”

    “但宗门遴选栽培弟子的方式,世俗之中难以周全。若长久仰仗宗门派遣外门弟子协理监察重任,一旦皇帝驾崩,嗣皇帝又岂能容忍皇权旁落、爪牙尽在寒江剑派之手?”

    这就是此法不可长久的症结所在。

    寒江剑派是在全天下挑选资质奇高的孩子,收入门下,授以理想。

    寒江剑派的弟子从小就不必为生存忧虑,他们衣食无忧地长大,有了宗门的保护,他们也不害怕任何强凌暴虐。从懂事开始,他们就在追求天道,崇拜德行,不食人间烟火地想要维持世间美好。

    所以,李南风带下山的诸多外门弟子,都可以轻易拒绝一切酒色财气的侵蚀,做好护法之职。

    除了寒江剑派,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批量养出这样天真浪漫、秉性近乎于圣的高洁之士。

    世俗之中,凡人读书科举,为官做宰,历朝历代也不乏大儒圣贤,然而,生活在俗世中,难免有太多七情六欲,从小所受教养也有各类不足渴念,以至于逐利者多,私欲者众。

    朝廷一代又一代地任用监察之官,一层一层地监督吏治,最终都闹得一地鸡毛。

    束寒云的存在是个异数。他做着皇帝,信任着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才让一切井然有序。

    一旦束寒云死了,世俗皇权不可能信任寒江剑派派去的外门弟子,世俗之内又不可能培养出寒江剑派这样无忧无虑、不食人间烟火的外门弟子,如今这个无比神奇高效的监察系统就会瞬间崩塌。

    “我有个想法,南风师弟可以共同参详,是否可行。”谢青鹤说。

    李南风恭敬地低头:“请大师兄指点。”

    “民间也有种种俗家法术,请魂走阴,扶乩算卦。只是招摇撞骗的多,得闻正道的少。你此次回京之后,将各地龙鳞卫护法与地方协查时施用的常用之法整理出来,我看看如何做个简单的规整,只叫持心正大之人易学能精。到时候,让皇帝下旨,专门弄个小衙门,学生叫皇帝去招,你带着人去做老师,把整理出来的法术传下去。再过二三十年,你便带着人回山来吧。”谢青鹤说。

    短短几句话,交代的内容可不少,不止李南风听得目瞪口呆,伏传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没有人想到谢青鹤会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想到了数十年后,且给出了如此干脆慷慨的解决方案。

    谢青鹤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这方式是好的,那就想办法让它持久。

    世俗皇权对寒江剑派戒备颇多,那就把用得上的法术整理出来,全都教给朝廷。朝廷想要栽培谁、任用谁,都由朝廷说了算。寒江剑派只负责监察世外异事——这批用着寒江剑派道术的“朝廷命官”若是滥用法术,颠倒黑白,就由寒江剑派出面清理门户。平时寒江剑派依然不理世事。

    这件事说起来很容易。

    但是,谢青鹤竟然有魄力说,把用得上的法术都整理一份,教给朝廷!

    他还要亲自“规整”一遍,使“持心正大”之人“易学能精”。

    慈心抚世,神仙手段。

    “大师兄慈悲!”李南风再有多少给束寒云偷个皇子皮囊以求百年的小心思,在谢青鹤的处置之下也要甘心拜服。他将身一埋就磕了下去,“弟子必竭心尽力办成此事,不负掌门师兄恩慈。”

    伏传也跟着跪了下来,在李南风背后俯身拜礼:“如此宗门盛举,弟子与有荣焉。”

    谢青鹤看见伏传眼神就带了两分温柔与歉疚,连带着对李南风也温柔了许多:“起来吧。”

    李南风进门挨训到现在才捞了一句起身,刚刚站稳,不等伏传来搬椅子,谢青鹤又训他:“这是一件事。也不要忘了你手底下不知内外亲疏的几个蠢货。你怎么教训他们,我管不着。你自己——”

    李南风连忙将头低下,乖乖地说:“弟子自领诫条,请大师兄示下。”

    “身上有伤,诫条就免了。有精神的时候抄二十卷《道德》,送来我亲自过目。”谢青鹤道。

    “是。谢大师兄宽恕。”李南风老实得不行。

    “时候也不早了,你身上也有伤,就在这里宿上一夜,明日再走。”谢青鹤吩咐云朝在寝室里给李南风铺床,照顾李南风休息,“去吧,不必拘束。”

    李南风压根儿没想到今天这么容易过关。

    小师弟来找的时候吓得人都蔫儿了,李南风还打趣到底出了什么事,听伏传说了原委,他也吓了个够呛,一边恨不得把闻翀的皮剥下来,一边也怕自己的皮被大师兄剥了。

    哪晓得八年不见,大师兄的脾气变得这么和风细雨,罚抄经都叮嘱“有精神的时候”抄。

    他低头告辞,跟着云朝往寝房里走,冷不丁看见大师兄对小师弟招了招手,小师弟就小狗腿似的蹭了过去,可怜巴巴地挨着大师兄身边坐下了——居然是坐下了?!他就坐在大师兄身边?

    一直等到李南风进了寝室,谢青鹤才摸摸伏传侧脸,说:“看见了吗?”

    伏传小声道:“看见了。大师兄,我也抄二十卷《道德》吧。”说话时,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我身上没有伤。要么,大师兄诫我几下?”

    昨天谢青鹤骂他的时候怒不可遏,说话也丝毫不客气。

    伏传至今还记得大师兄训他那一句,叫他记住本分,要他对“掌门尽忠”。这句话骂得太狠,伏传刚听见时慌张又委屈,一日一夜过去,他渐渐地回过味来,反而有些歉意。

    他知道对大师兄谏言没有错。就算身为掌门弟子必须与掌门保持态度一致,他也可以谏言。

    但,昨天他说的那番话,也是真的非常不合时宜。

    闻翀都要把谢青鹤当成祥瑞仙缘“奏报”给皇帝献媚讨赏去了,他劝谏谢青鹤的那几番话,说来说去都是站在李南风和束寒云的角度,为李南风、为束寒云、为闻翀等人考虑。

    没有一句是为宗门考虑,为他的掌门大师兄考虑。

    难怪把大师兄气得骂我不忠。

    照着谢青鹤昨天生气的模样,伏传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挨诫条。

    这会儿瞅着谢青鹤温柔的脸色,他试探一句便知道大师兄气消了,情知谢青鹤舍不得体罚,他便握住谢青鹤的手疯狂递台阶:“我知道错了,大师兄饶了我吧。”

    谢青鹤不禁失笑,掰过他的脸,让他看竖在墙边的慕鹤枪:“这个,看见了吗?”

    伏传乍一眼还没看出什么不同,多看了一眼,才突然发现不对,连忙上前提起枪来,将挂了一圈的同心结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得乐了起来:“我瞧出来了,这是大师兄编的!”

    谢青鹤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寝室的方向。

    伏传开心地蹬了鞋子,爬上卧榻,挤进了谢青鹤覆腿的小毯子里,一头挨在谢青鹤怀中,左手捏着慕鹤枪,右手将挂了一圈的同心结指指点点,爱不释手地抚弄:“我好喜欢。”

    谢青鹤便伸手搂住他,低头亲了一下,轻声赔罪:“昨日不该训你。”说着他也顿了顿,“一直说要顾及着身份,千万不要压着了你,事到临头还是破了戒。我很惭愧。”

    伏传将慕鹤枪放下,侧脸望着他:“大师兄,凡事非要牵扯得这么清楚,大师兄以道侣的身份对我说一声抱歉,我便以师弟和弟子的身份领受诫条?”他歪头靠在谢青鹤怀里,越发小声地嘀咕,“大师兄说句‘抱歉’容易,我这么细皮嫩肉却要领受诫条……疼得忍不住要哭的。”

    谢青鹤被他佯作可怜的假惺惺模样逗得想笑,伏传一手攀着他的肩膀,整个人已经贴了上来,小声说:“要么咱们就糊糊涂涂算了吧?大师兄的想法我已经想明白了,以后必会守着本分,多为掌门大师兄尽忠……什么二师兄啊,三师兄啊,都要往后站。”

    他在谢青鹤嘴上亲了一下,再亲一下:“大师兄最重要。”

    听了小师弟毫无道理的表白,谢青鹤心里总有一点儿不得劲的地方,方才终于舒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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