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溺杀(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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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法也有几分探究之心。

    就如适才说风水之道,谢青鹤的很多做法都不传统,讲究因地制宜,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粗看觉得他不讲规矩,细究起来就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就有些运用之道存乎一心的意思了。谭长老修行日久也到了瓶颈之处,谢青鹤的想法给了他许多新方向,让他总有豁然开朗的惊喜。

    不过,伤了眼睛的是蒋幼娘,谢青鹤情绪受累,脸上就没了常挂着的温和笑容。

    他穿着蒋英洲的皮囊,看着不过一介少年,一旦放下脸来,连谭长老都莫名其妙有点怵。

    到具体施针的时候,谢青鹤自认受皮囊限制,身边又有谭长老这么一位修行有成的大修行者,便请谭长老代劳。何处施针,用几分力,入几分深浅,但凡谢青鹤说得出来,谭长老就做得到。

    几个坐堂大夫全都竖起耳朵偷师,到下午饭点儿,连饭都不肯去吃,有病人就拖着病人,没病人就抄抄方子,打理打理药橱——平时都是药童学徒的活儿,今天都捡了起来,反正不肯走。

    针刺之后,谢青鹤又给蒋幼娘开了方子,几样药炮制的手法也与寻常不同,他借了回春堂的器皿亲自动手,几个坐堂大夫都挤了过去围观。谢青鹤只得告诉他们:“若能用的方子我都留下来。这炮药之法你们用不了——缺了引子。”

    最珍贵的引子,当然就是谭长老吐的一口清气。普通医馆药铺哪里用得了这样的药材?

    这时候,回春堂已经有人在熬三毒生肌汤。药材与水、火候都是一样的,学着谭长老的样子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沾了一下,发现根本就没有腐蚀皮肤的效果,就是很普通的毒汁。

    “看样子,就是差一口气。”这大夫叹气。

    若是蒋幼娘伤重,恰逢谭长老在场,谢青鹤也不会用这么奢侈的世外之方。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雁嫂安排了车夫去城郊给贺静报信儿,又给回春堂包了丰厚的诊金,借了厨房,给各人做了饭。眼看着蒋幼娘一时半会不能挪动,还去贺家搬了铺盖屏风等物,安置在回春堂的角落里,让谢青鹤夜里能打盹休息。

    谢青鹤再三感谢谭长老,请他回去休息,谭长老摇头说:“本座修行之人,坐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蒋二娘早就顾不得男女大防,趴在蒋幼娘床边沉沉睡去。

    既然各人都不走,回春堂才上了门板。雁嫂又给负责打烊收摊的学徒伙计发了赏钱。

    谢青鹤说:“今日多谢你了。”

    雁嫂福了福身,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让谢青鹤和谭长老再吃一点。

    因雁嫂之故,谭长老对贺静也颇为好奇,问了两句。

    谢青鹤就把与贺静、原时安相识的故事说了一遍,听说贺静带人去迁西侯府保护原时安,又非要谢青鹤记着富贵身故之仇,谭长老对贺静颇为赞赏:“听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谢青鹤吃了一颗卤花生,观灯不语。

    ※

    次日,城门刚开不久,贺静与原时安都乘车赶来回春堂探望。

    若是不是成渊阁被火烧的意外,再过两天,迁西侯府就要吹吹打打去赵府过礼,只等亲迎就是凿实的夫妻了。蒋幼娘在赵府弄瞎了眼睛、奄奄一息地回来,原时安哪里脱得了干系?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老婆干了坏事,首当其冲要坐罪的是丈夫——你怎么能管不好自己的妻子?

    原时安和赵小姐的亲事还差临门一脚,暂时还算是未婚夫妻,原时安依然吓了一跳,深觉惭愧。

    谢青鹤并不接受他的歉意,说:“这事真相如何,等三姐姐醒了再说。”

    谭长老则笑眯眯地看着贺静:“这就是贺公子?”

    贺静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先生,这位……?”

    “这位是世外仙门长老,谭前辈。谭长老,这就是原时安,他在成渊阁被抽离了魂魄。”谢青鹤觉得谭长老简直不务正业,跟着在回春堂蹲了一夜,不就是为了验看原时安魂魄时携带的灵源么?

    谭长老嘴里说不急不急,手掌在原时安肩上轻轻一拍,原时安的地魂瞬间脱体飞出。

    谢青鹤见惯不怪。

    拥有寒江剑派正派传承的大修行者,都是操控魂魄的行家。

    人在离魂状态没有记忆,原时安的地魂神色平静地在回春堂里转了一圈,跑内院台阶坐下,仰头看着天空。谭长老跟着走了出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本座看看你。”谭长老吩咐。

    修行者的元魂对魂魄带有威压,通常都能让抵抗心不强的魂魄自动听话。

    原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回走。

    谭长老正要拉着他看身上残留的灵源,哪晓得原时安脚步不停,走到了谢青鹤身边,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坐在谢青鹤的身边,抱住了谢青鹤的腿,把脑袋挨了上去。

    在原时安的眼里,谢青鹤是一尊神光四溢无比威仪的光华之像,原本应该畏惧膜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充满了依恋与孺慕,就敢上去抱着靠着。

    谭长老只能看见原时安的魂魄,看不见谢青鹤藏在皮囊里的元魂,就觉得非常奇怪。

    “你抱着他做什么?”谭长老问。

    原时安紧紧地抱着谢青鹤的腿,喃喃说:“保护我。”

    谢青鹤解释说:“我叫过他的魂。可能是隐约记得一点儿。”

    谭长老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原时安若是寻求庇护去抱着谢青鹤,谭长老并不觉得怪异。现在原时安明明就生出了孺慕依恋之心,反常之处必然在谢青鹤身上。

    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探寻真相,谭长老耐着性子靠近原时安,检查他的魂魄。

    原时安很不安,死死抱着谢青鹤:“别碰我,别碰我。”

    谭长老瞅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尴尬地说:“您……自便?”

    谭长老把原时安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在他腰肋处发现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谢青鹤受皮囊所限,什么都看不见,谭长老在原时安腰上发现的痕迹轻轻一按,原时安就不断地流泪。

    见谭长老按个不停,谢青鹤不得不提醒一句:“魂泣伤根本。”

    谭长老嘲笑道:“你这个教写字的先生倒是会护短。”

    说罢,谭长老将手往地上一抹,居然把原时安掉在地上的“泪珠”都捡了起来,全部糊在了原时安脸上。原时安苍白的魂体如水波一样漾开,居然把流出的泪珠又吃了回去。

    谢青鹤拱拱手。谭长老这一手补魂绝技,绝对是千年难得一见。

    “得了。”谭长老在虚空中抓到了一丝诡秘莫测的气息,顺手揪住原时安的领口,直接就把他塞回了皮囊里。

    原时安一直歪头坐着,突然呼吸一沉,缓缓睁开眼。

    谢青鹤与谭长老说了这么大一堆,在场的知情者都有点毛骨悚然,这会儿原时安突然回魂,把正在跟他赌气的贺静都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醒啦?!”

    原时安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眼底带着一丝迷茫。

    谭长老从袖子里摸出三枚古钱,叮铃拍在掌心,偏头看了屏风内侧还在昏睡的蒋幼娘一眼,说:“你在此照顾姐姐,这事有我处置,不必挂心。”

    原时安和贺静都一头雾水,见谢青鹤点头,贺静先抗议:“先生,这事我……”

    “你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谢青鹤打断了他的反抗。

    谭长老嘿嘿一笑,说:“要替你的书童报仇?”

    贺静先看谢青鹤的脸色。见谢青鹤神色缓和点点头,他才去问谭长老:“前辈,您也知道我家富贵儿的事了?此事岂能善了!”

    “你这脚且走不得路。这样吧,我若是捉到了施术之人,将他带来这里讯问,如何?”谭长老对贺静十分慈爱。

    贺静连忙作揖:“多谢前辈。”

    原时安说不上话,静静站在一边,跟着施礼:“多谢前辈。”

    蒋幼娘的伤处不宜挪动,只能在回春堂将息。若是别的地方还能花钱买个安静,药铺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绝没有叫人关门歇业的道理。雁嫂昨日花了重金,请回春堂在后门支起棚子坐诊。

    这会儿大堂空了出来,才能把原时安、贺静与他们带来的下人安置下来。

    一直到了午后,蒋幼娘才慢慢苏醒,谢青鹤给她吃了止疼的汤药,她的情绪还算安稳。

    原时安很关心在赵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能着急去问。反倒是蒋二娘更急切,问道:“小妹,你在赵家究竟是怎么了?眼睛是谁弄的?”

    蒋幼娘提起这事又忍不住要哭,说:“主子打奴婢,我纵然说了谁弄的,还能报仇不成?”

    蒋二娘在羊亭县与原时安也相处了几个月,知道他对弟弟甚为敬重,猛地一拍桌子,说:“怎么就不能报仇了?那赵氏就是弟弟学生的未婚妻,她敢欺负你,就叫弟弟那学生打死她!”

    蒋幼娘听得呆了。

    同在一个药堂里坐着,原时安和贺静也只是隔在屏风之外,根本隔不住声音。

    听了蒋二娘这一番话,原时安与贺静也面面相觑。

    停了一瞬,才听见谢青鹤说:“姐姐的仇,自然是我去报。与他人没什么关系。二姐姐,这话不要再说了。”

    “你去报仇?你要怎么报仇?”蒋二娘语带哭腔,“爹娘把小妹给了赵家做养女,你就是去官府告他,人家拿出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再是小原小贺帮忙,赵家拿银子搪塞不过去,只要拿个管家下人出来顶罪,你又能把赵家人怎么办?小妹丢了一只眼睛,咱们连赵小姐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官人命贵,庶人命贱,就是这世间的道理。蒋二娘那个“叫自己人娶了她,再以夫纲折磨她”的复仇之法,听上去荒诞无耻,却又似乎是唯一合法可行的方案。

    蒋幼娘声音虚弱:“二姐,我不知道你说弟弟的学生是什么人,都说,娶妻娶贤,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那个女人……心肠不好,祸害别人家就好了,不要祸害弟弟的学生才好。”

    贺静听得不断拿脚背去踢原时安,冲他努嘴。

    原时安原本还在犹豫。他的婚事涉及到迁西侯府世子的位置,在成渊阁幕后之人确认之前,他不想在自己的婚事上多做变动。但,若确认是赵小姐伤了蒋幼娘的眼睛,这门亲事必然是不能要了。

    蒋幼娘没有描述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说赵家小姐心肠不好,娶了就是祸害,态度非常明确。

    原时安轻声吩咐:“准备退婚吧。”

    待蒋幼娘说完,蒋二娘也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偏头不再说话。

    谢青鹤喂蒋幼娘吃了两口小米粥,问道:“三姐姐,你若是累了就休息。若是不累,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一说。”他微微一笑,“我是真的要替你报仇,你说得清楚些,我心里有数。”

    蒋幼娘有些不安,看着谢青鹤温和沉静的脸色,慢慢安静下来,开始叙述当时。

    “我……其实,一开始,处得还好。我虽不想去做陪媵,爹娘收了别人那么一大笔钱,我也没道理去怪花了钱的人,恨她们不该买我。我就想,反正我是买去帮着绣嫁妆的,只管好好地做活儿,也算是靠本事吃饭,不是那等攀高枝儿的下流下贱之人。”

    “一路上小姐都待我很好,说我绣活儿好,又说我性子好,我还能认几个字,把小姐身边的其他丫鬟们都比了下去。那时候我也知道这事不妙,初来乍到,怎么就敢把原来的人都得罪了?平时我就有意多讨好那几个丫鬟姐妹,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就是讨厌我。”

    “只是那时候有小姐护着我,她们讨厌归讨厌,也没有对我怎么样。”

    “到了京城之后,太太发了很大的脾气。责怪小姐不该临近婚期还往姑姑家跑。小姐受了训斥责罚心情不好,太太又查问小姐的嫁妆……又训斥小姐不经心,嫁妆都是瞎糊弄,绣得不好,气恼之下,拿针刺了小姐的手指。”

    说到这里,坐在屏风外的贺静都张大了嘴巴。

    赵小姐的亲娘是昌西侯的女儿,堂堂侯府千金,居然暴躁到拿针刺亲闺女的手指?

    “我受了排挤,又不是赵家的家生奴婢,小姐被太太责罚的事,其他人都瞒着我,我并不知道详情。太太叫小姐重新做绣品,我丝毫不知道太太曾经拿着我的绣品去打过小姐的脸,一心一意去讨好小姐,哪晓得我做得越是细心,小姐越是生气,再有几个丫鬟姐姐吹风拱火,小姐就更恨我了。”

    “那几日我就过得很难过了,又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生气,常日里吃不饱睡不好,总要被小姐身边几个大丫鬟欺负。她们人多势众,偏我又人生地不熟,实在弄不过她们。”

    “后来春樱……就是小姐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她假心假意对我好,偶尔给我送些吃的用的,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假惺惺地替我说几句话,我就真的相信……她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蒋幼娘哽咽了一下,显然对春樱的背叛非常伤心。

    “过了十几日,春樱对我说,我这样在小姐身边是待不下去了。就算跟着小姐嫁到了迁西侯府,只怕也活不了几年就要被磋磨致死。不如想辙留在赵家。太太年轻时绣功出众,最喜欢针线活儿做得好的丫头,叫我做几样见功夫的绣样送到太太院儿里去,得了太太青眼,说不得就把我留下了。”

    “我那时候……就特别相信春樱,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她给我弄来绣线布料,我就做了一方四展的桌屏,”说到这里,蒋幼娘抽噎了一下,“我怕自己做的花样不够好,那四展的桌屏,我用了弟弟从前画的样子,梅兰竹菊图,夜里守着油灯一点点绣出来……”

    “东西才刚刚做好,还不及送出去,当然,她们也没打算让我送出去。这事儿就被捅到了小姐跟前。小姐十分生气,问我是不是很得意绣活儿好,问我是不是很得意能认字,问我是不是想勾引未来的姑爷……我自然要否认,我原本也不想嫁人,更不想去给人做妾,做通房丫鬟,凭她千金小姐的姑爷何等身份尊贵,与我有什么干系?”

    蒋幼娘才说完这句话,谢青鹤就叹了口气。

    赵小姐原本就恨她手巧心灵,她若是卑怯低贱一些,像个真正的奴婢一样,赵小姐或许不会那么生气。偏偏她不是奴籍出生,她还被谢青鹤带歪了想法,不想嫁人,想跟着蒋二娘一起,以后都守着弟弟过日子,连赵小姐的夫婿都看不上——赵小姐受了羞辱,岂能放过她?

    “哪晓得我越是解释否认,小姐越是生气。从绣篓里拿起一把黄铜剪刀,非要扎我。我不肯让她扎,她就使人拉住我,把我困在地上……”蒋幼娘说得不住抽泣,“戳了我的眼睛。”

    “许是血流得多了,吓住了她,她不再训斥我,叫人把我拖了出去。”

    蒋二娘恨得直捶床:“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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