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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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伏传在六部尚书那儿吃了亏,想要找场子,谢青鹤也乐得给小师弟帮把手。

    不就是雕几尊人像么?举手之劳。

    要做人像就得有合适的木料,家里肯定没有,半夜三更也不好找人去寻。谢青鹤想了想,记得祈天阁被雷劈火烧之后,最近还在修缮。于是去祈天阁扛了六根柱子,带回家里雕刻。

    他做手工精熟无比,从祈天阁修缮工地顺了一套刻刀,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刷刷动作。

    伏传在屋内睡得正香。

    谢青鹤心无旁骛,六根柱子一齐划出雏形,再作细节上的调整。

    刻刀在木料上飞舞,长条细屑不断落下,原本粗苯的雏形也在逐渐精细,变得生动。

    气温一点点变凉,院中打起晨露,天空变成深邃的蓝色,灯笼里的烛火早已烧灭。谢青鹤居然还有空去屋内取了颜料,给六尊人像一一上色。

    伏传趿着木屐披着外袍出来,刚想喊人,目光就被院子里的六尊人像吸引了。

    谢青鹤显然完全了解他的想法。

    这六尊人像与人等高,全都穿着二品官服,正是六部尚书的官品,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打眼一看,简直就像是六位高官并排站在一起。

    最让伏传震撼的是,谢青鹤替他骂人了。

    这六尊人像里,一尊用笏板挡住双眼,一尊用手捂着耳朵,一尊紧抿着嘴,一尊左袖清风右手金玉,一尊舌灿莲花手持笔刀,一尊作势写字,案上满布鲜血。

    “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知而不言。”

    “沽名钓誉、伪作清贫。”

    “口含天宪却曲解上谕。”

    “代天牧狩却以民为牺牲。”

    伏传一尊尊人像读来,并未想起昨天与六部尚书吵架的愤怒,反而有一种纵横千古的荒凉。

    一代一代又一代。金殿之上,曾经站了多少文臣武将?名传千古的贤臣名臣稀少,坏得让史官浓墨重彩记载的奸臣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最多最多的,就是与谢青鹤雕刻出来的六尊人像相似的庸官。

    “庸臣六像。”伏传用手抚摸近前的人像。

    谢青鹤不及阻止。

    伏传摸了一手朱砂,尴尬地看着谢青鹤:“还……没干啊。”

    谢青鹤无奈地挥手:“去洗了吧,我给这里补一笔就是了。”

    伏传蹲在荷池边洗手,吞吞吐吐地说:“李金芳是自己人,我也没打算给户部送人像……”都怪昨晚没说清楚,大师兄刷刷刷弄了六尊人像出来,若是少了一尊不用,岂不是荒废了大师兄的心血?

    谢青鹤专注地补好颜色,说:“留一尊在丞相府就是了。”

    伏传拿毛巾擦手,走了回来。

    谢青鹤虚指了案上鲜血的人像,说:“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①。既然代天牧狩,姿态放低些,礼敬庶民万物才是正道。你要做丞相,把这尊人像放到丞相府门口,出入时看上一眼,有何不可?”

    伏传放下毛巾,一揖到地:“谨领训。”

    安戌和李子到点来送早餐,伏传就让秦亥使人来搬人像,除了户部,其余五个衙门各送一尊。秦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突然多了六尊人像,连忙使人来搬。

    谢青鹤喝了一碗粥,才想起叫人去祈天阁那边知会一声,丢了六根大柱子,管事要跳脚了。

    人像搬走了,早饭也撤了下去,院子里又恢复了清静。

    伏传装模作样去屋内梳头,男人挽个簪子戴顶小冠是有多难?谢青鹤就听见小师弟在哪儿折腾,簪子都砸地上三回!明知道伏传故意撒娇,他还是洗了手,打算去给小师弟梳头。

    哪晓得伏传压根儿就志不在梳头,翻身就挂在他身上:“大师兄,我知道你昨夜太过辛苦,不过,你白天眯一会儿养养神,咱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吧?”

    谢青鹤摸着他温热的腰身,低声道:“我自然是最守规矩的人。”

    例行的规矩之后,伏传神清气爽地起身。这会儿去妆镜台前梳头,突然间梳子也听话了,簪子也乖顺了,三两下就把头发梳好,还记得回头亲了谢青鹤一下:“大师兄,我去吵架啦!”

    谢青鹤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心中莫名动了一下,眼含微笑:“祝凯旋。”

    ※

    伏传离开后,谢青鹤并未卧床补眠,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旺健,遂起床活动。

    他让人打扫了院子,自己在屋内画了几张服色。巳时,三娘来了一趟,帮着沏茶送水果,问候起居。谢青鹤跟她聊了两句,得知伏传真的把陈老太带走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炫耀武力没什么意义,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上的都是人精,不至于看不懂眉眼高低。

    昨天那几个之所以跟伏传犟嘴吵架,无非是看准了伏传存着两分忍让之心,认为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伏传入宫请封的时候,这几位尚书怎么不曾出头来阻止?当然是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敢商量。

    伏传做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掌兵权,第一次做丞相,第一次切身实际地掌握着万千生民的生死福祉。

    他既然没有掌权做主的经验,就得照着前人的规矩来办事。以前躲在韩琳和韩珲身后,如今走上前台,就老老实实地照着官场潜规则行事。

    他这几日烦闷琐碎,跟谢青鹤倾诉之后,谢青鹤一句话就把他拽了出来。

    ——在人家玩得精熟的规则里游戏,伏传一个小朋友,玩得过那群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么?

    不要玩人家制定好规则的游戏。

    伏传今天就是去掀桌子了。

    ※

    “陛、陛下……伏伏伏伏……”宫监结结巴巴地半晌说不出来。

    皇帝正在临摹谢青鹤留下的市井图,听了半天都没听到重点,没好气地问:“扶什么?阿二,你来说!”

    叫二七的宫监上前一步,回禀道:“陛下,宫外来报,说伏丞相把吏部廖尚书,兵部袁尚书,礼部邓尚书,刑部王尚书,工部萧尚书……全都革职了。”

    皇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革职?!全部?”

    六部尚书的任免极其谨慎,连皇帝都不能一言而决,必须九卿共议。伏传居然独断专行,自己就把尚书“革职”了,何其狂妄?

    宫监二七小声说:“回陛下,也不是全部。户部李尚书没事。”

    “为什么呢?伏丞相为什么要去拆了六部?”皇帝完全想不通这件事。

    这时候小道消息早就满天飞了,昨天伏传在丞相府里跟六部尚书吵架,廖关和李金芳还打过一场的事,在各家各户都传得沸沸扬扬,毕竟人多嘴杂,廖关和李金芳还都挂了彩。

    宫监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强调是流言,反正皇帝也没有宫外的渠道,听啥都没个准信儿。

    “今日伏丞相就抬了五个人像去部院,听说几位尚书看见人像脸色就变了,当时就想叫人抬出去。抬人像过去的就是伏丞相府上的健仆,哪里肯听?守着人像不许动。”

    “过了好会儿,伏丞相亲至吏部,叫廖尚书到门下站着,又把人像抬到主位去。廖尚书要与他论理,伏丞相说,您这差事木头也做得,哪儿能辛苦您亲自来干?就叫人摘了廖尚书的官帽,戴到人像头上。廖尚书气得吹胡子,吹了一会儿胡子就坐车回家去了。”

    “伏丞相又过对门去工部衙门,萧尚书那边已经把人像放上去了,萧尚书挂冠而去。”

    ……

    宫监把伏传去五部赶人的事说了一遍,最终总结:“他身边跟着陈老太,谁敢不摘帽子?!”

    皇帝手里拿着细笔,在纸上心不在焉地描了几下。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权力尊严可言,伏传狂妄也罢了,那五个被“革职”的尚书,居然也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摘了帽子就直接回家去了?不来宫中向皇帝请辞么?

    “你刚才说什么?庸官六像?不是只有五尊人像么?”皇帝问道。

    “据说还有一尊人像抬到了丞相府,放在了丞相府门前,用以自省。”宫监连忙回答,又给皇帝把六尊人像的模样都学了一遍。

    二七是专门出宫去围观过的,谢青鹤的雕像栩栩如生,他学起来就容易。只是捂眼睛闭嘴都简单,后面几个艺术加工的人像就得比划了:“还有一尊左手袖子空空,右手穿金戴玉。”

    皇帝哼了一声:“沽名钓誉佯作清廉。”

    “这个是嘴里长出莲花,手里一支笔,上面是笔,下面是刀尖。”

    皇帝想了一下,不大明确这一尊人像指的是哪一路庸官。

    二七小声说:“丞相府门口那一尊人像,奴婢没来得及去看。”

    “去看。”皇帝吩咐,“找个会画画的,临摹下来。朕要看究竟是哪六像。”

    至于说被悍然革职的五位尚书,皇帝不是不想关心,而是他知道关心也没什么用处。伏传要赶人,他能怎么办?找伏传来问话,说不许赶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若他真的识时务,就该配合伏传,把革职的圣旨颁下。

    然而,皇帝也有三分脾性。

    ——最重要的是,中书令是田家的人,他也支使不动。

    宫门下钥之前,皇帝得到了庸官六像的临摹图。

    宽阔堂皇的宫殿里,皇帝独自一人坐在灯火之中,看着悬挂在面前的六副小像,许久不动。

    服侍在外的宫监都很困惑,面面相觑。

    皇帝突然吩咐:“拿朕的冕冠来!”

    冕冠是大礼服的一种,只有祭天祭祖大朝会等重要场合,皇帝才会佩戴冕冠。这会儿突然要冕冠,宫监们答应一声,匆匆忙忙去给他找,费了些功夫、找了好几个大太监,才开了库房捧出冠冕。

    皇帝将冕冠戴在头上,看着眼前垂下的冕旒,看着悬挂在空中用笏板挡住眼睛的小像。

    “民之疾苦,视而不见。”

    目光挪到捂住耳朵的小像上,皇帝又把垂在脸侧的充耳塞进耳道中。

    “民之疾呼,充耳不闻。”

    他慢慢地将手指竖在唇边,不再说话。

    下一瞬。

    皇帝将价值连城的冕冠摔在地上,玉珠霎时间滚了一地。

    “庸官六像!”

    皇帝如此愤怒,因为他突然间觉得,将装聋作哑视为帝王之德,堂而皇之装点在冕冠之上的皇帝,好像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庸官!

    “召伏丞相进宫!”皇帝突然吩咐。

    门外的宫监都吓傻了,伏丞相一口气开革五位尚书,皇帝闷了一天,半夜把冕冠都摔得粉碎,还要把伏丞相召进宫里,这是要跟伏丞相摊牌玉碎么?宫监们瑟瑟发抖。

    心腹宫监哆哆嗦嗦地进门,哀求道:“陛下,三思啊!这会儿宫门下钥,外边也已经宵禁,只怕不好请丞相大人夤夜入宫。明日苏先生要来学宫,陛下若有不解之处,何妨问一问苏先生?”

    皇帝才意识到天已经很晚了。

    他走到殿外,看着天边的弯月,在玉阶上坐下。

    ……这时候,伏丞相和苏子在一起吧?他们是坐在一起聊天,还是做夫妻之事呢?

    因韩珲身死的时候,谢青鹤稳住了韩家局势,不肯让皇帝去挖韩家的墙角,皇帝对“苏子”隐有一些龃龉,认为苏子事君不忠(没有最爱朕),心里疙疙瘩瘩。

    今日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苏子向来心怀天下,伏丞相以庸官六像整饬六部,心胸也不能以世间权术丈量。

    朕何其有幸,得苏子为师,以伏先生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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