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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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稷笑了声:“是吗?”

    “当然是了。”她说:“只要能吃饱穿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姬稷悄悄张开一条眼缝,少女晶莹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水亮亮的,像星星,他睁开眼没有再闭上。

    她说话的腔调缓慢而轻柔,表情单薄,就只是笑。嘴里说着吃的,仿佛已将它们吞进肚里。

    说起吃的,她能说一天。有时候她还会聊到在她身边伺候的两个奴隶。一个寺人一个奴随,一个瘦得像柴,一个胖得像水牛,他们总是吵架。

    她很喜欢她的两个仆人。她说,要是没有他们,她会天天哭鼻子。

    “今天我要早些回去。”

    “嗯。”

    “你的那件深衣已经补好了,明日我就拿过来。”

    她说的是他一开始从季衡车里穿来的那件,他扔掉以后,让昭明重新寻了几件外衣。她从来不起疑,以为他是进云泽台前事先将行囊扔了进来,所以才能一天换一身。

    她将他扔的那件外衣捡了回来,衣服破了几个大洞,以为是不小心被风吹走的,拿回去帮他补。

    “不用了,留给你的奴随穿吧。”

    金子的衣服已经很破很破了。秋风越刮越烈,那件破衣服已经不足以蔽体。

    赵枝枝没有拒绝,她感激地看着姬稷:“谢谢,你真好。”

    姬稷扫了扫她身上短小的衣裙,贵人衣饰以及地为雅,在地上拖得越长越能表明主人的身份高贵。而她的曲裾连脚腕都遮不住,明显短了一大截,那袖上好几个补丁,且衣料单薄,不是这个季节该穿的。

    见她好几次,她都只穿这一件。

    “你的深衣呢?”姬稷问。

    赵枝枝指了指自己:“在身上穿着呀。”

    “没有其他的了吗?”

    赵枝枝窘迫摇头。

    她带来的那些华美衣裙都让阿元拿去换粮食了。

    姬稷站起来,在角落里翻了翻,翻出一件他没穿过的。

    赵枝枝被什么罩住。香香的,厚实一件,绣着鹤纹海浪,十分精致。

    她拨开脑袋上的新衣,疑惑不解望着姬稷。

    姬稷背对她:“拿去,这件我也不要了。”

    “送我的吗?”

    姬稷不作答。

    赵枝枝高兴地将外衣披身上。

    美人虽然性格不好,但心是好的。

    有些住一起的美人会互相换对方的衣裙穿。两个人换了衣裙穿,就比从前更亲密了。最初也有人邀她一起住,可她们嫌阿元和金子脏,所以她就自己住了。

    姬稷站了许久,直至身后再无动静,他才转过去。

    从楼阁栏杆处往外看,少女正披着他的那件新衣,新衣穿在她身上太过宽大,风一吹饱饱地鼓起来。但她似乎极为喜欢。双手拎着裙摆,低着脑袋走路,脚步轻快,像是要蹦起来似的。

    赵枝枝特意让阿元将他们仅有的最后一块黄羊肉拿出来。

    黄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入蜂蜜中浸泡一夜。本该放进酒里泡,可她没有酒,只有夏天阿元掏蜂窝时弄的蜂蜜。薄薄的羊肉片用蜂蜜泡了,再拿去煎,煎的时候就不用放膏了,煎上片刻,蘸点梅酱,就能吃了。

    这道黄羊肉,是赵枝枝能在云泽台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了。她生辰那日都没舍得吃。因为她以为那天能吃到樱桃酥。

    赵枝枝口水咽了又咽,阿元和金子在旁眼睛发直,他们不敢说要吃,他们也不会吃,这样的美味,他们不配吃。

    赵枝枝小心翼翼拣了两块,一块送给阿元,一块送给金子,阿元和金子受宠若惊,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然后赵枝枝捧着装黄羊肉的陶碗往外面去了。她要将这份黄羊肉当做新衣的答谢礼,送给她的美人吃。

    最近赵枝枝总是将食物拿到外面去,阿元和金子不敢问,东西都是赵姬的,他们也是赵姬的,赵姬要做什么,不是他们能问的。

    他们站在门口,担忧地朝赵枝枝招手:“小心避开越女她们!”

    赵枝枝头也不回:“知道啦!”

    外面闹事闹到现在还没停歇,云泽台人心惶惶,也开始闹起来了。

    不知是谁打听的消息,说云泽台的主人失踪了,至今都没有寻回。

    如越女孙氏女之流,自愿进入云泽台的,是奔着帝太子的夫人之位,甚至是太子妃之位而来,所以她们毫无怨言地在云泽台等着它的主人回来。才等了一年而已,她们之前坚信,帝太子刚入帝台,为帮衬王父,肯定日理万机,等他闲下来,自然就会有空来看她们这群美人。

    可是如今帝太子失踪了,若是他死了,她们可能就要另谋前程。无论主家意愿如何,她们是不愿意的。

    其他人就更慌张了。要是云泽台主人死了,她们中大部分人会被送到其他地方,然后继续做主家送给其他人的礼物。要是运气好,或许主家会为她们挑选一门亲事。但现下时局动乱,哪还有什么好亲事能剩下?

    更何况那些会被主家疼惜关爱的人,早就被接走了,哪还会留在这里?

    已经有人开始在庭院跳大神祈福。

    赵枝枝也为云泽台的主人担忧,但也就忧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然后将他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她对他一无所知,连年纪多大都不清楚,有人说帝太子是高大的胖子,也有人说帝太子是矮小的侏儒,她没见过帝太子,想象不出他长什么样子。想不出模样,自然也就很难想起他。

    与其想他,还不如多想想南藤楼美人呢。

    如同往常一样,赵枝枝避开第一阙的小路,从杌廊穿过往南藤楼而去。

    走出没多久,迎面碰上两个人。

    “帝太子到底去哪了?是被公卿们抓了吗?”

    “不知道,也许逃到城外去了。”

    赵枝枝想躲开,已经来不及。

    “瞧,是赵家那个小东西!”

    赵枝枝紧张地看着拦住去路的两位美人。她们住在第一阙,出身也就比孙氏女和越女差了那么一点点。

    “姐、姐姐们日安。”赵枝枝将陶碗藏起来。

    “谁是你姐姐?我们可不是乐奴生的。”两位美人捂嘴笑起来。

    赵枝枝低垂眉眼,“姐姐们发发善心,今日莫要戏弄我,改日、改日我去第一阙,向姐姐们赔罪。”

    两位美人对视一眼,笑得更大声。

    赵枝枝心一沉。

    在云泽台这些美人中,赵枝枝相貌第一,出身也是第一。第一卑贱。

    赵家长女时常携赵枝枝出门,赵枝枝的美色无人不知,人人都说,这么个绝色,不知以后会送给谁做玩物。

    赵枝枝七岁时,就陆续有人上门索求。其中还有诸侯国的一位太子。那位太子喜好漂亮的女童男童,听闻赵枝枝美色,派人前来求取。

    连续求取了三年,赵父没应,那位太子就没再派人来了——赵枝枝长大了,不合他的喜好了。

    赵枝枝很庆幸自己当年没被送出去,所以就算在云泽台受再多的欺辱,她也不觉得委屈。

    今天似乎格外难熬。

    平时一刻钟就能带过的事,今日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完。

    两位美人神清气爽,仿佛欺负了赵枝枝就能安抚住她们躁动不安的心。

    她们在越女面前受了气,这份气本不该由她们来受,该由赵姬来受才是。赵姬出身最低,虽冠有赵姓,却是乐奴所出,找她撒气,最是合适。

    况且,她还生得那么美丽。美丽得让所有人都自惭形秽。

    她不会反抗只会哭泣,后来连哭声也没了,安静让她们骂让她们戏弄。越女来后,独占了这个全云泽台的出气包,她们很少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在赵姬身上发泄她们的不满。

    她们用泥土涂满赵姬的脸,揪赵姬的头发,在赵姬的哀求下,扯破她的新衣,赵姬竟然有新衣!

    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这件新衣十分华美,她们在越女那都没见过这样的衣裙!

    她怀里竟然还有一碗黄羊肉!

    她们将黄羊肉分着吃的时候,赵姬眼泪大颗往下掉。

    “不是给你们的,还给我,还给我……”

    她们当然不会还给她。

    南藤楼。

    姬稷从竹简中抬起头,太阳快要落山,小东西还没来。

    她不给他送热羹了吗?

    姬稷走出小室,风声渐大,他听到风里的另一个声音。从很远处飘来,断断续续,游丝般随时会被吹折。

    他耳朵微动,一步步顺着声音朝前去。

    南藤楼不远处的高台石阶下,他找到了她。

    少女小声小声地抽噎,哭得极为伤心:“我的新衣,我的黄羊肉,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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